在1922年讲述“一战”与大流感

作者: 周雪松

100年前的1922年,大西洋两岸的人们渐趋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与大流感(亦称西班牙大流感,指1918—1920年间的全球性流感)的震荡中平复,这些深刻改变了世界与个人的事件终于得以在文学中被言说:美国出现了第一部书写大流感的小说——薇拉·凯瑟的 《我们的一员》(One of Ours),将大流感与 “一战”杂糅一处,再现了美国远征军运兵船上大流感的暴虐;英国作家D.H.劳伦斯的中篇小说《狐狸》(The Fox)同时在现代主义文学阵地《日晷》(The Dial)上连载,讲述了“一战”后归家的士兵在大流感期间的爱与愁;而身处战后各种激流中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也于同年出版了名作《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Brief einer Unbekannten),故事中的陌生女人和她的儿子均死于大流感。那么,这三部同年面世的文学作品都是如何讲述“一战”与大流感的呢?

《我们的一员》将大流感融入了“一战”叙事,成为战争的序章。主人公克劳德原为内布拉斯加的农场青年,大学肄业、婚姻无爱,而“一战”重燃了他的生命之火。当他从新兵训练营回乡探亲时,火车上乘客们对他的赞赏令他倍感自豪,“就如《奥德赛》里面那位归家的英雄一般”。1918年夏,在“安喀塞斯号”运兵船上,大流感来势汹汹,他作为军医的助手,帮忙集合病患、记录姓名和体温、用酒精擦洗病人身子等。面对汹涌而至的死亡,他却显现出早熟的镇定,因为他已然将之默认为战争这个“宏伟计划中的损耗”。

小说中瘟疫与战争的叠合,与不时闪烁的古典色彩相呼应,共同指向了西方古典瘟疫书写传统,使人物悄然获具了“英雄”的光环。譬如,运兵船船名“安喀塞斯”是古希腊传说中特洛伊的皇室成员、埃涅阿斯的父亲,在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安喀塞斯曾带领特洛伊人前往克里特建造城池,却因一场突然降临的瘟疫而不得不停止。这种关联着瘟疫、战争与英雄的叙事同样出现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开篇处,瘟疫便“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送往冥府”,迫使阿伽门农归还阿波罗祭司的女儿,进而霸占英雄阿喀琉斯的女人,激起后者愤而不战,造成特洛伊战局的变化。相似地,史书《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也叙述了瘟疫与战争的交叠——战争期间雅典城遭遇惨烈瘟疫,人口因而减少了三分之一,使得提洛联盟在后续的战事中处于被动。另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中,底比斯城的瘟疫揭开了俄狄浦斯悲剧的序幕,预示着英雄后续对自身缺陷的“发现”。

这种对西方古典瘟疫书写传统的互文意味着凯瑟旨在讴歌远征军,塑造英雄。事实上,其写作动机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她真实的感佩之情。凯瑟的堂弟格罗夫纳·佩里·凯瑟(Grosvenor Perry Cather)少尉,曾服役于著名的美国第一步兵师,于1918年英勇牺牲于法国康蒂尼战场。《纽约时报》曾报道了他的英雄事迹:“他以非凡的勇气与冷静登上战壕防护墙,暴露于德军七架机关枪之下,引导了两个自动步枪队进行了毁灭性的侧面攻击。”在“一战”停战日的当天,凯瑟专门写信给痛失爱子的姑姑,称颂堂弟的光荣与伟大以作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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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凯瑟的《我们的一员》

如果说《我们的一员》中“一战”与大流感的暴虐烘托了生命的荣耀的话,那么在《狐狸》中,这种暴虐却并未造就出真挚美好的爱情。故事发生于“一战”刚刚结束时,休假的英国士兵亨利回到战前居住的农场,发现新主人为两个姑娘——玛奇和班福德。当时,镇上的人“都得了流感”,而这偏远农场则仿如一块飞地,隔离了病毒,也圈住了原本可能短暂邂逅便相忘于江湖的人们。与马尔克斯笔下为无法靠岸的航船上的爱情竖起了屏障的霍乱相似,《狐狸》中的大流感也切断了离开的可能,将亨利与玛奇圈禁于固定的空间中,使爱情得以发酵。在亨利这边,尽管劳伦斯未着笔墨,血雨腥风的“一战”构成了他急于归家、组建新家的无需多言的深层动因;在玛奇这边,英气潇洒的她不仅与闺蜜在战时经营起农场,而且肩挑打猎、伐树等曾由男性垄断的农务,当“一战”的结束带来男性的回归后,她对男性的渴望亦悄然复苏。

然而,尽管玛奇希望与亨利牵手,但她与闺蜜班福德的友情亦难以割舍。于是,为了娶到玛奇,亨利从部队请假,奔赴与班福德“抢夺”玛奇的战场,最终看似无意却颇费心机地用伐倒的大树砸死了后者,从而成功占有了玛奇。显然,作为“一战”遗产的暴力,成了士兵解决冲突的首要途径。但如此豪夺的婚姻如何可能幸福?曾令两人向往无比的婚姻变成了他们共同的囚笼。可以说,伴随着死亡的大流感使爱情显得珍贵而浓郁,但爱情又遭遇了“一战”遗产之暴力的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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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罗夫纳·佩里·凯瑟少尉的墓碑

某种程度上来说,《狐狸》中的大流感与“一战”对爱情的托举与摧残所影射的正是劳伦斯自身的困境。劳伦斯的妻子弗里达是德国人,“一战”的结束使她如释重负,为两人的婚姻带来了快乐。但好景不长,在创作《狐狸》的1918年秋冬,两人的关系持续恶化,弗里达借口大流感的威胁而不愿与丈夫在伦敦见面,劳伦斯因而在独居状态中写完了《狐狸》。1919年2月中旬,作家染上了大流感,症状非常严重,其医生一度担心他“ 熬不过去”。而正如《 恋爱中的女人》里厌恶疾病的厄休拉一样,弗里达对病重的他缺乏同情、不愿照料,两人的关系跌至冰点,劳伦斯曾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表示,“这场病倘若对她而言不是一次教训的话,对我则是”,他甚至想“在身体足够强壮时给弗里达一记耳光”。

倘若说《狐狸》中“一战”与大流感令爱情遭遇了扭曲,那么在茨威格笔下它们则意味着爱的终结。借助书信形式,茨威格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陌生女人从13岁开始对曾居住在对门的作家R的隐秘之爱。这段爱情故事的双方犹如流动的风与静止的树,形成了变与不变的对照,作家的身边总是变换着女伴,而女人则至死不渝,哪怕对方在几次短暂的风流中始终未能认出她来,哪怕她需要克服各种困难生养着她与作家的孩子。但大流感却终结了一切,不仅包括这段刻骨铭心的单恋,还有陌生女人与他们的孩子的生命。在信的开始,女人便告诉作家:她的儿子刚刚死于流感,而她自己也已感染,此信若成功寄出便意味着她已死去。该小说写于1919至1921年间,陌生女人所说的“正在挨家挨户地蔓延扩散”的大规模流感显然指向了西班牙大流感。

彼时,茨威格回到了奥地利,但“一战”已令山河破碎,曾经似乎江山永固的帝国皇权一去不返,他身处旧秩序被打破、新秩序尚未建立的各种探索、奔突与剧变之中。在自传《昨日世界》(The World of Yesterday,1942)中,茨威格回忆了1919年曾亲眼看到奥匈帝国的皇帝与皇后弃国而去的一幕,感慨于荣耀千年的哈布斯堡王朝的坍塌,而尽管前路未卜,时代巨轮已势不可挡地驶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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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这一未来必将不同于“昨日世界”,人们难免惊恐彷徨,但亦不乏革命激情,无数的变化与可能在积聚与冲撞中被酝酿,正如茨威格所写:“战后的这一代人猛地一下子挣脱了一切迄今为止行之有效的规矩,背离任何传统,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摆脱一切陈年往事,一举扑向未来。在生活的一切领域,一个完完全全崭新的世界,一个截然不同的秩序随着这代人开始。”这种革旧迎新的浪潮席卷了艺术、文学、音乐、戏剧乃至政治等各个方面。法国作家亨利·巴比塞(Henri Barbusse)发起了“清朗运动”,旨在“本着和解的精神使全欧洲的知识分子联合起来”。茨威格怀着对新世界的憧憬,积极参与其中,担当德国小组的负责人之一。然而,这项运动渐趋极端化,慢慢违背了其初衷,不久也无疾而终。正是在这样一个激变的背景下,他创作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而故事中被大流感所终结的经年不变的爱恋,仿佛现实中“一战”所结束的那安如磐石的昨日世界,折射着作家对被“一战”和大流感推波助澜的现代洪流的深刻感受。

1922年,大西洋两岸的文坛不约而同地开启了对“一战”与大流感的讲述,美国读者因《我们的一员》所唤起的古典崇高而热泪盈眶,授之以普利策奖;而立于“一战”废墟之上的欧洲则在文学中言说着难以排解的惆怅,为爱意凋零、为昨日不再。此间的差别或许并不难理解,“一战”犹如分水岭,欧美实力此消彼长,一边凯歌回旋,一边伤痛难愈。但历史向来曲折多变,14年后,薇拉·凯瑟在回望过去时说道:“世界大概在1922年一分为二。”确实,这位曾对美国精神满怀热情的小说家在1922年之后少了些高亢,而更多了些低沉。如此看来,讲述“一战”和大流感的1922年仿佛构成了文学史上的一个奇点,令事件集中,使思考加速。

在1922年讲述“一战”与大流感3
亨利·巴比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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