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首次环球学术考察

作者: 赖某深

从1880年到1882年,同文馆总教习、美国人丁韪良利用回美探亲之机,进行了一次环球之旅。这是晚清前所未有的环球学术考察——在此之前,以学者身份到英法进行学术考察的只有王韬,他于1867年来到欧洲,是第一个在英国牛津大学演讲的中国人,他在英国还多次以吟唱的方式传播古典诗词,推广中国文化,说其是将中国文化推广到世界的先驱,并不为过,这些经历王韬都已记入《漫游随录》中。但是王韬不懂英语,谈不上和英法学术界进行深入交流,更没有去欧洲其他国家及美国进行学术考察。所以要说晚清官方性质的环球学术考察,丁韪良无疑是第一人。然而,如此重要的学术考察活动,在各种中外文化交流史中均被忽略,在有关丁韪良的著作中也被一笔带过,例如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乔纳森·斯潘塞所著的《改变中国》,虽然有丁韪良的专门章节,但只是泛泛写道:“1880年初,中国政府派他(指丁韪良)出访美国、欧洲和日本,考察这些国家和地区的不同的教育制度。”(该书139页,三联书店1990年版),对考察的详情及意义,只字未提。因此,笔者从丁韪良的《西学考略》入手,尽力还原这次环球学术考察过程。

丁韪良环球考察的行程

丁韪良(1827—1916),字德三,号冠西。英文名为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直译为威廉·亚历山大·帕森斯·马丁。显然,其中文名字韪良是William 的音译,丁是 Martin后半部分的音译。他是美国传教士,从1849年年底受美国长老会委派来华传教,至1916年病逝于北京,在华生活时间长达62年之久(中间有四年不在中国)。他从1869年11月26日出任北京同文馆总教习,到1894年因健康原因辞去这一职位,长达25年。担任同文馆总教习后,他按照西方的模式对同文馆进行了“逐步,但是彻底的改造”,他一改前期课程主要是中文和外文的模式,增添了许多自然科学的课程,使同文馆初具新教育的特点,成为近代中国教育变革的肇端。后又担任过京师大学堂总教习。

光绪六年(1880年),丁韪良向总理衙门请假回国探亲,得到允准,并嘱咐他顺便考察各国的学术和学业,提交一份考察报告。于是他从光绪六年三月二十三日请假回国,至光绪八年三月十八日销假回京,历时近两年,遍游了日本、美国、法国、德国、英国、瑞士、意大利等国,回来后用中文写了部《西学考略》,向总理衙门汇报。

《西学考略》分为上、下两卷。上卷记录其各国考察经过,下卷对世界教育发展作了总体介绍。

作者考察的第一站是日本。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最突出的印象是重视教育,学校林立,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新式学校比比皆是。与此同时,创办大学,聘请西方人担任教习,发展本国的高等教育:“向者日本屡经遣人游学西方,今则易辙改弦,振兴本国学业,新建太学延聘西人以教习之,其生徒计五百馀人,皆由众学造诣已精进者拔之以入太学也,其课与同文馆大同小异。”“新建太学”指东京大学,1877年创办,是日本第一所国立大学。

至于交通、邮电事业的发展,更令人刮目相看:“若以大势而论,则群岛莫不连以电线,其轮船、邮政局等亦称繁庶,城邑郊野无不设立学校以振兴格致(即科学,下同)、测算等艺,以强弱而论,则较咸丰九年余初至之时殆不可同日而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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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韪良

咸丰九年为1859年,距作者此次到日本时隔二十一年,变化不可谓不大!为何日本锐意革新,作者认为,日本“改旧更新之意,不免有畏惧之隐情,彼知中国兴船政,修武备,在己若无备敌之具,实恐祸之将临,是日本所惧者不仅在俄之一国也。”这实际上是在提醒和警告中国,警惕和防范日本的侵略扩张野心!

在美国,和戚友叙旧,尽享天伦之乐之余,他考察了西点军校等著名学府,这些名校各有特色,“论格致之学以杨湖金书院(即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为先,论律法之学以哥伦书院(即哥伦比亚大学)为最,至文艺各学诸臻美备莫如雅礼(即耶鲁大学)、哈法(即哈佛大学)两书院”。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看这几所大学的特色,依然不能不赞同丁韪良当年的概括。

他参观纽约的小学,指出小学生都要学习写字、算术,指出其学习目的是“为人要道,其立意不在服官,但能经营工贾,俾得谋生,庶不负一番训诲也”,这与传统中国读书人学习内容主要是儒家经典,读书目的是为了做官完全不同。

他考察了纽约的两个少年犯管教所,分别关押男犯和女犯。纽约自从普及小学教育后,少年犯罪率明显下降,说明了教育与犯罪率的正相关关系。

在德国,作者游览了许多名胜古迹,参观了海德堡大学和柏林大学,特别介绍柏林大学“为国君旧宫,因新宫造成,乃赏为太学,足见崇尚文教之意”。按柏林大学创办于普鲁士被拿破仑打败后的1809年,当时普鲁士还在向法国支付巨额战争赔款。普鲁士国王拿出了最后一点家底,并把豪华的王子宫捐献出来作为大学校舍。接下来作者写道:“查布国(普鲁士)二百年前曾为诸侯小邦,因从路德新教,讲求新民,首以建学校为急务,继而称王,其国渐强而终成帝业焉。”将普鲁士大办教育而强盛的历史经验提供给积贫积弱的清王朝借鉴和参考,颇值得玩味。只是到清王朝真正开始重视教育,已是庚子惨败之后的新政时期了!

在英国,作者游览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阿碑),访问了牛津大学(鄂斯甫)和剑桥大学(干毕治),扼要介绍了这两所大学的悠久历史以及办学特色。

在瑞士,日内瓦湖和少女峰(童女山)、太白山风光令他流连忘返,饱览了湖光山色。他介绍瑞士制造业以“钟表、乐器为大宗”。瑞士是个中立国,首都日内瓦(冉城)“三面环列强邻,地无险阻,民鲜战功,而能屹然不被外侮侵凌者,不恃以武功,实赖乎文德也”。“盖居官者执公法以理交涉”,“恃公法以自立”,将瑞士不受列强欺侮侵略的原因归结为讲求国际公法。

在意大利,他踏访了众多的名胜古迹,介绍了比萨斜塔、庞贝古城、罗马古戏园、维苏威火山、伽利略、罗马教皇,还将伦敦、罗马、巴黎作了一番比较。其后从意大利那不勒斯 (那柏里)乘坐法国轮船途经新加坡回到中国。

作者的中文功底深厚,文笔非常出色,且看其关于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描写:

水从崇岩陡然下注,有十五丈之高,喷珠溅玉,瀑布飞腾,澎湃之声,远闻数里,阴则雾气迷漫,路难辨认,晴则虹桥垂照,色映迷离,倚石壁入水帘后,而观者负石面水震耳迅雷,但觉地为之撼,然实无危险可虞也。

类似的景物描写比比皆是,即使与最负盛名的晚明小品文相比,也毫不逊色。

拜访发明大王爱迪生

在美国,丁韪良拜访了发明大王爱迪生:

异日至门罗园拜格致家哀公狄孙者,门外有地数十亩,行行排列,木柱上挂玻璃罩,盖为试验电气灯也。据云新创此灯,经验极灵,法亦甚善,惟其价较贵,缘须炭条以代灯草,电过即能发光而不被焚,奈炭质渐渐消磨仅供数时之用,若以竹烧之必能持久,但敝地苦无佳产,须由日本购买。旋询中华之竹其种与价格若何,余应之曰,各种俱备,价亦较廉,伊云今年拟即遣人前往购买云。

这可能是中文文献中对爱迪生发明电灯最早最全面的介绍。门罗园在新泽西州,从这段文字可见爱迪生的工作环境及发明电灯之波折:电灯丝原用灯草,但容易被烧毁;改用炭条代替灯草,又只能用几小时;于是想到用竹条代替炭条,但美国“苦无佳产”,只得从日本和中国购买。

书中还记载了爱迪生发明的传音机、微声机、微热机、录音机,记录了其形状、工作原理及实用价值。在介绍录音机时,他这样写道:

更有录音机不假电力,此实为奇,而更奇者,形如牛角,有敞口,短筒下设轮轴,缠以锡箔,人对言笑讴歌,则能秘收其音,若反转其轮,则音随转随出,虽时隔许久,而向所受之音如发其复,俨如晤对,余当即诵《桃夭》一篇,俄顷转轮则逐句逐字尽行宣复。彼山谷遇响回音不过须臾之间,倘迟至分秒则势必散漫,岂若此机将所入之音寄于锡箔之中,虽积至数年亦能传语宛然如初。家置此机,遇有庭训遗示,即先人弃世已久,一旦转机与面命耳提无异。

还引证了一条中文材料作为参考:

查《子不语》一书内载江秀才置一竹筒,中用玻璃为盖,有钥开之,开则向筒说数千言,言毕即闭,传千里内,人开筒侧耳,其容宛在,如面谈也,其意与哀公所造相同,但其法未传于世,惜哉!

晚清首次环球学术考察1
发明大王爱迪生

《子不语》是清朝中叶著名文学家袁枚撰写的一部笔记小品,共二十四卷,多记述奇闻异事。引证《子不语》的材料,一方面说明作者不愧是“中国通”,对中国典籍非常熟悉,另一方面也迎合了封建士大夫万事万物中国“古已有之”的虚荣心理。并且也昭示人们,如何看待古代那些记载奇闻异事的著作,从中发掘有价值的资料。

丁韪良认为录音机可以保存先人遗训。数年之后驻美公使张荫桓则认为录音机可以用来断案。《三洲日记》光绪十二年(1886年)五月二十二日载:

鸟约(即纽约)富人阿边好博,其子好冶游,另赁华庑以居,忽一夕,阿边与阿洛对局而胜,得采二十万元,阿洛无现资,书券限三日交银。翌日阿边寻其子新居,阿洛尾之,阿边父子诟詈甚激,其子贸贸焉径附火车赴费城去。阿洛突入,索阿边还其债券,阿边愤甚,诋之不虞,阿洛手刃相从也。阿边被刺,阿洛即从阿边夹衣内检债券裂之,自掩房门而去。房主人妇闻诟詈,知其父子不相能,晡时无动静,乃推门入,见阿边被刺于榻,仓卒报官。差拘其子,人证凿凿,其子遂抵罪。

眼看冤案已成,关键时刻录音机提供了新的证据。张荫桓接着写道:

忽有人名多士,手携一机器至公堂,一触而动,当日阿边父子相詈之声、其子出门步行之声、阿洛开门与阿边诋讪之声、阿边被刺呼痛之声,阿洛将刀拔出用纸抹刀之声,一一传出,于是问官乃知杀人者阿洛也,乃宥其子,别执阿洛。此种冤狱,赖此机器平反,异矣。盖多士本与阿边之子隔壁住,是日正将传话机器试用。适阿边来寻其子,喧嚷不堪,多士遂扃钥房门,信步他往,欲俟声息稍静乃返,而忘却窒止机轮。乃回房而机动如故,所传悉阿边父子相詈、阿洛行凶之声情。及闻阿边之子定狱,因携此机器至公堂为之昭雪。(《三洲日记》第48页,岳麓书社,2016年版)

此案之曲折与峰回路转,真令人拍案惊奇!

介绍法国院士制度

在法国,丁韪良参观了卢浮宫(路斐尔宫)、巴黎观象台、阿佳底密书院。“阿佳底密”是什么?笔者在点校《西学考略》(收入《走向世界丛书》,2016年出版)时久思不得其解。某天想到文中提及如同中国的翰林院,于是恍然大悟,是不是法国的科学院?再查法国科学院资料,是由法国首相黎塞留创立。黎塞留(Armand Jean du Plessis de Richelieu)的头一个字母音译,不正是“阿佳底密”吗?丁韪良将法国科学院的院士称为学士,有时也称为翰林。他比较了中国和法国选拔“翰林”的不同:“中华由贡士朝考殿试而定,法国由本院众学士详稽士子平日著作以判去取,故中华翰林多出于英年秀士,而法国翰林则得之老宿名儒。”法兰西院士是怎么选拔的呢?“选拔之时有入彀者将白丸置于椟中,否则置以黑丸,试毕当堂启视,检黑白之多寡而优劣定焉,故人谓得白丸者如获金丹,名垂不朽,若中华所云登瀛洲之意也”。他还说“德、英、俄三国均有文艺院(原注:即阿佳底密),皆仿法制而设”,这恐怕是关于西方院士制度的最早介绍。

书中还绘声绘色地记载了法兰西院士、诗人雨果(作者称为“诗翁虎哥”)八十寿辰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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