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斯拉夫三国语言的源与流
作者: 钱伟
2022年2月以来,旷日持久的俄乌冲突成为焦点新闻,吸引了全球的关注。战事之初,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公开表态,该国无意卷入其中。这番话让我们突然想到这场冲突中还有一个无意中被忽略但实际上至关重要的国家——白俄罗斯。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三个国家比邻而居,同根同源,常相提并论,它们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与恩怨纠葛?有人说,语言是一面镜子,可以折射时代的身影和历史的变迁。因此,我们不妨以语言为视角从侧面来了解一下这三国的前世今生。
公元1至2世纪,古斯拉夫人开始出现于历史记载。他们生活在以维斯瓦河谷为中心,奥得河与第聂伯河之间广袤的土地上(现在波兰、立陶宛、乌克兰、白俄罗斯所在区域)。他们使用的语言叫作原始斯拉夫语,那时还没有文字。
在600年前后,斯拉夫人分成了东西南三个族群。相应地,他们的语言也开始分化,形成了后来的东斯拉夫语支、西斯拉夫语支和南斯拉夫语支。东斯拉夫语包含本文所说的俄语、乌克兰语、白俄罗斯语;西斯拉夫语支涵盖现代的捷克语、斯洛伐克语、波兰语;南斯拉夫语支则囊括了如今的保加利亚语、马其顿语、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
早期的东斯拉夫人在中东欧各族群中处于相对弱势,曾长期臣服于周边强大的族群。862年,以留里克为首的瓦良格人(维京人的分支,意为北欧人;“瓦良格”也是我国购自乌克兰的第一艘航母之名)来到了现今俄罗斯西北部的诺夫哥罗德,建立了东斯拉夫人历史上的第一个政权——留里克王朝 (俄罗斯国祚最长的王朝,其统治一直持续到1598年,长达七百多年)。20年后,统治者南下攻占基辅并迁都于此,建立起了统一的东斯拉夫人国家,从此该王朝又有了一个新名字——“基辅罗斯”。其统治的区域大致相当于现今乌克兰大部、俄罗斯的欧洲部分以及白俄罗斯的局部。

如果说留里克王朝作为一种政治和军事架构搭建起基辅罗斯的骨骼,那么从拜占庭帝国传来的东正教则给该国注入了灵魂。最先带来的改变是文字的使用。伴随着东正教的传播,希腊传教士西里尔(827—869)创制的斯拉夫字母(西里尔字母)在该地区广泛流传。第二大改变就是国教的确立。988年7月28日,在来自拜占庭的东正教士主持下,基辅罗斯大公弗拉基米尔与民众一起在第聂伯河中集体受洗并宣告东正教为国教。由于东正教的引入加上与东罗马皇室的姻亲关系,基辅罗斯与拜占庭帝国的关系得以巩固,经济、文化空前繁荣。至11世纪时,基辅罗斯成为领土面积最大的欧洲国家。当时西欧与东罗马地区对它的称呼是“罗(鲁)塞尼亚”,这是拉丁语对“罗斯”的音译。然而,基辅罗斯的强盛并没有持续多久。12世纪,基辅罗斯逐渐分裂成了许多公国。这些小公国如同中国先秦时期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割据一方,尾大不掉。他们虽名义上尊奉基辅大公为共主,但相互间争战不休,甚至觊觎并争夺基辅大公之位。这导致基辅罗斯的实力大为削弱,最终在1240年倒在了西征的蒙古大军铁骑之下。
随着基辅罗斯的解体,很多东部的公国成了蒙古钦察汗国的一部分。同一时期,东边的波兰王国和立陶宛大公国崛起。为摆脱蒙古的控制,西部的罗斯公国(包括现在的乌克兰、白俄罗斯)纷纷加入波兰和立陶宛。这样一来,罗斯公国便被分为了东西两部分,其语言文化、风俗习惯由此发生变异与转向。东部罗斯人接受的是蒙古文化,西部罗斯人接受的是欧州文化。14世纪后,东斯拉夫语开始分化,现代俄语、乌克兰语、白俄罗斯语的雏形始现。随着语言的分化,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三个民族也逐渐形成。
15世纪,莫斯科公国开始崛起。1480年,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打败蒙古军,结束了蒙古人对罗斯长达240年(1240—1480)的统治。至此,一个由分裂衰弱走向统一强大,另一个则由统一强大走向分裂衰弱,双方完成了角色互换。虽然这240年对罗斯人来说,是不愿回首的往事,但蒙古人带来的一切却和瓦良格人、东正教一样,从灵魂深处改变了罗斯人,以至于法国有位作家说:“每个俄罗斯人背后,都有一个蒙古人的影子。”此话虽不免夸大,但也形象地指出了俄罗斯人在文化和精神方面深受蒙古人的影响。


1547年,莫斯科大公伊凡四世加冕称沙皇,其建立的帝国即沙皇俄国,简称沙俄。伊凡四世酷爱读书,也擅长写作,是位优秀的语言学家和作家。不言而喻,这位沙皇的喜好直接推动了俄语的发展。
几乎在同一时期,东欧的波兰和立陶宛合并成波兰——立陶宛王国(1569—1795)。随后,波兰占据了乌克兰大部分土地,立陶宛则划走了白俄罗斯地区。自此,乌克兰语与白俄罗斯语的分化开始随宗主国的影响而加深。
由于立陶宛的统治较为佛系,干扰较少,故白俄罗斯人的血统和语言、宗教信仰、文化传统保持得最好(实际上,“白俄罗斯”的白不是皮肤上的白,而是纯粹的意思,意思是纯粹的罗斯人)。相比之下,波兰统治者对乌克兰人压迫最重,这引起1648年乌克兰(哥萨克酋长国)爆发民族起义。为彻底摆脱波兰威胁,乌克兰于1654年与罗曼诺夫王朝签订了《佩雷亚斯拉夫条约》。此后,俄乌开始了长达337年的“结盟史”,直至1991年苏联解体。
1613年,罗曼诺夫王朝(1613— 1917,俄罗斯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王朝)建立。该王朝第三位沙皇费奥多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彼得大帝的兄长)体弱多病,在位仅六年(1676—1682),但他创建的俄罗斯第一所高等学府——斯拉夫·希腊·拉丁语学院为文化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从这所学校走出了一位可载入俄语发展史册的人物——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罗蒙诺索夫(1711—1765)。
17、18世纪法国是欧洲文化中心,法语是欧洲各国的外交用语,各国皇室以及贵族都以能说法语为荣,在俄罗斯上流社会中也形成了“法语热”。这股热潮持续了两百多年,导致俄语深受法语的影响。
针对这种现象,罗蒙诺索夫提出了改革方案。他把文学体裁划分为高、中、低三种,规定了每种体裁允许使用的词汇,主张避免使用陈旧的教会斯拉夫语词汇和不必要的外来语词汇。他的方法有效地消除了俄语的混乱现象,为统一的标准现代俄语的形成打下了基础。罗蒙诺索夫不仅在理论创造上建树颇多,还进行了大量的诗歌创作。他的诗声调铿锵,庄严雄辩,富有节奏感;他的诗颂扬英雄的业绩,充满对祖国的热爱。由于在俄语标准化和文学语言口语化方面的巨大贡献,罗蒙诺索夫被称为“俄罗斯语言之父”。
如果说罗蒙诺索夫对俄语的规范化主要体现在理论方面,那么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1799—1837)对俄语的发展主要体现在实践方面。他在作品中创造性地运用俄语,使其更加丰富与规范,为现代俄语的发展做出了无人能及的贡献。他在各种文学体裁上都有建树,为后人提供了优秀的范例。他不仅用大量的文学创作让民众感受到俄语的魅力,更以其对俄语的深刻理解和热爱引领人们去体悟俄语的神韵。因此,普希金被誉为“俄罗斯文学之父”。后来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等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普希金的影响。如今俄罗斯将普希金的生日6月6日定为俄语日,将俄语国际推广机构命名为“普希金学院”,都是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俄罗斯诗人、现代俄罗斯标准语的奠基人。
比普希金年纪小15岁的诗人和艺术家塔拉斯·格里戈里耶维奇·谢甫琴科(1814—1861)则被誉为乌克兰文学语言和现代文学的奠基人。谢甫琴科虽成就光辉,但命运多舛,仅活了47岁,一生中有24年做农奴,有10年被流放,其余13年则是在沙皇的宪警监视下度过的。因此他曾说:“我生活的历史组成了祖国历史的一部分。”

在谢甫琴科逝世前一年,白俄罗斯语言学家、民俗学家叶菲姆·卡尔斯基(1860—1931)降生。他所著的《白俄罗斯语言的声音和形式评论》是白俄罗斯语的奠基之作。紧随其后,另一位影响其民族语言发展的关键人物是雅库布·科拉斯(1882—1952)。他是白俄罗斯民族诗人和文学奠基人,也是该国最具世界声望的文学巨匠。其作品内容涉及白俄罗斯的风俗、文化与自然,充满民族情怀。
1917年十月革命后,沙皇统治被推翻,苏维埃政府破旧立新,推行文字改革。当时人们觉得用西里尔字母拼写的俄语是旧社会反动统治的象征,要求代之以简洁、高效、现代的拉丁字母。虽然民众呼声很高,政府也大力提倡,结果却收效甚微。后来,斯大林彻底取消了改革举措,西里尔字母拼写的俄语才没能成为历史。
1922年12月30日,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外高加索联邦共同组成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简称苏联),俄语在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开始得到大力推广。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表现卓越的苏联引起了世界瞩目。战后,它一跃成为可与美国匹敌的超级大国。这使得俄语成为炙手可热的语言,迅速在社会主义阵营中流行。后来,在赫鲁晓夫与勃列日涅夫执政时期更是在各加盟共和国中强制推行俄语,使其进入了历史上最辉煌的阶段。由于前苏联长期推广俄语,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两国的俄语普及率相当高,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人一般能听懂俄语,但俄罗斯人基本上听不懂乌克兰语和白俄罗斯语。
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解体,俄语黯然失色。各加盟国对于象征国家和民族独立的语言格外重视,力图复兴本民族语言,消除俄语的影响。
乌克兰便是语言“乌克兰化”最为坚决的国家之一。比如,政府先是颁布法律,要求所有公职人员必须掌握乌克兰语,结果造成该国的俄罗斯族人口迅速减少。进入21世纪后,乌克兰加速推广国语,要求各级学校都使用乌克兰语教学,限制广播电视中俄语节目的播出,要求外国影视作品只能用乌克兰语来翻译、配音或添加字幕。政府还经常教育民众,乌克兰语与乌克兰的政治、宗教、民族认同有紧密联系,是一门独立的语言,并非俄语的方言。然而实际效果证明此语言政策的实施并非一帆风顺。由于历史原因,东乌克兰(指第聂伯河以东区域)特别是顿巴斯地区(包括已宣布“独立”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个州)拥有大量俄语人口,想要在全国范围内彻底“去俄罗斯化”绝非易事。
白俄罗斯在独立后也曾一度主张语言“白俄罗斯化”,但是在全民公决中受阻。这是因为相较于白俄罗斯语,俄语在完善性、普及性、功用性、社会性上都有着绝对的优势。其一,俄语在词汇的丰富性、准确性上使白俄罗斯语无法比拟;其二,俄语在白俄罗斯的男女老少中早已通行无阻,有着远超白俄罗斯语的普及度;其三,俄语是优势语言,是通行于独联体各国的“族际语”,同时还是被世界各国普遍接受的“国际语”;其四,强行推广白俄罗斯语会带来国内四分之一的俄罗斯族的民族主义反弹,会割裂整个社会,激化矛盾。因此,至今在白俄罗斯,宪法仍将俄语和白俄罗斯语同时确定为国语,两种语言都可自由使用;大部分中小学和高等学校都用俄语授课,高考时考生可任选俄语或白俄罗斯语答卷。对此,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强调:“让俄语和白俄罗斯语都留下来吧。我们将和平地完善民族语言,而不是通过斗争和革命的办法。”

至于未来,俄语、乌克兰语、白俄罗斯语将会如何发展?目前还难以妄下论断,但梳理历史的脉络发现有两点毋庸置疑:首先,尽管语言在国际关系上可以起到纽带作用,但语言同异与国家关系紧密与否并不直接相关,因为决定国家间亲疏远近的根本因素是国家利益而非语言文化;另外,语言的分与合(语言与方言的转化)会随着国际关系的走向而变化,因为语言在某种程度上是政治的延伸,语言格局是政治格局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