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孤独症”
作者: 唐山2014年,俄、乌爆发军事冲突,当时少有人相信,几年后还会有一场规模更大的战争。因为很明显,俄、乌共同点太多,战争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且欧洲不会坐视不管……“打不起来”似乎是唯一合理的选项。
然而,在2015年《孤独的帝国:俄罗斯与新世界无序》英文版出版时,该书作者、澳大利亚著名华裔学者波波·罗就几次提出:俄、乌有爆发大战的可能。波波·罗曾任驻莫斯科外交官,是国际著名的俄罗斯外交与安全政策研究专家,《孤独的帝国:俄罗斯与新世界无序》被赞为“迄今为止解释俄罗斯与世界其他地区不愉快关系的最佳尝试”。
书中指出,虽然俄罗斯外交强调务实、远见、理性,但本质上它有非理性因素,这使得俄罗斯无法提出愿景,只能处处抵抗,名义上反西方,事实上却是高度的“西方中心”——几乎所有决策都依美欧动向而定,这使其无法适应“混乱的新世界”,屡屡落入“没有别的选择”的尴尬中。俄罗斯认为西方正在式微、俄罗斯正在复兴,一个新的多极秩序已拉开帷幕。但这种理想化的观点并不符合当下世界无序的现状。在21世纪,只有那些拥抱变化的国家才会繁荣昌盛。
作者认为,俄罗斯患上了“帝国孤独症”(这里指广义的“帝国”,即面积大、人口多、价值观独特、形成自己的国际政治体系且在一定范围内被认同的大国)。“帝国孤独症”使俄罗斯无法将自己看成普通国家,它给自己赋予了特别使命,而这些使命建立在对历史与现实的任性解读之上,这让许多俄罗斯人觉得接受磨难、给予磨难是“天经地义”,当别人拒绝时,他们会在不被理解的悲情中做出决绝的选择。
俄罗斯试图说服欧美:自己充满善意,不想威胁别人,愿意成为人类文明的建设者……可结果却是,几百年来,俄罗斯一直被西方鄙夷,双方接触越多,西方的鄙夷感就越深。这强化了俄罗斯的执念:西方是靠不住的,它只会说谎与背叛,只有用实力才能赢得尊重。
困在难以自拔的认知困境中,很难形成长线战略,只能依靠战术解决现实问题,而战术总会充满偶然性、突发性、不可预测性——难免引发战争。
俄罗斯为什么会患上“帝国孤独症”
普希金曾说:“俄罗斯没有法律,唯有支柱屹立,皇冠安于其上。”理解俄罗斯,必先了解其“支柱”,这些支柱建立在其独特的历史之上——
其一,饱受欺凌,缺乏安全感。从13世纪蒙古的入侵及随后3个世纪的统治(“蒙古之轭”),到1812年拿破仑入侵,乃至1941年6月希特勒入侵……在历史上,俄罗斯曾饱受欺凌,波兰人、瑞典人、土耳其人、波斯人、立陶宛人、日耳曼人等都曾入侵过俄罗斯,这塑造了其民族性——俄罗斯人相信,威胁就在身边,只有牺牲个体利益,才能守护集体安全。
其二,国耻情结。俄罗斯曾长期落后于欧洲其他国家,这给了彼得大帝学习西方的动力。为全盘西化,俄罗斯贵族一度只用法语交流,托尔斯泰9岁时竟不知世界上还有俄语。拿破仑入侵时,俄国军官用法语传达命令,而拿破仑军队中60%的成员不是法国人,传达命令反而很少用法语。从小沉浸在法语中的俄罗斯贵族后代们长大后纷纷到“心中的圣地”法国求学,却遭到法国人的歧视,这时他们才发现,西方人普遍视俄罗斯人为“野蛮人”,这深深刺痛了他们的民族自尊心,用“欧洲堕落且腐朽,需要俄罗斯淳朴的道德来拯救”的叙事予以反击。当时俄罗斯教育落后,农奴们酗酒、家暴、粗鲁,未必有什么“淳朴的道德”,后者是人为建构起来的,由此形成独特的历史解释——俄罗斯一直被西方盘剥,必须珍重并依靠自身的传统文化,才能摆脱继续被奴役的命运。于是,俄罗斯也成了“文明古国”,也有了“深厚的文化积淀”。当斯大林提出“落后就要挨打”这一著名论断时,得到了俄罗斯人的广泛共鸣。

其三,“危急时刻”神话。俄罗斯的历史充满屈辱、艰难,可它成功地挺过了一次次挑战:被蒙古征服,却把疆域扩展到亚洲最东端;拿破仑攻陷莫斯科,却遭反杀,俄罗斯一度占领巴黎,成了“欧洲宪兵”;受希特勒重创,却最终夺取柏林,将东欧划入自己的阵营……正如俄罗斯首都莫斯科几度衰落,却每次如凤凰涅槃般再度辉煌一样,俄罗斯人坚信,俄罗斯自有天命加持,苦难只是磨练。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叶利钦当年选择了经济“硬着陆”——人活着必须接受苦难,苦难压不垮俄罗斯,反而能让俄罗斯获得新生。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曾说,世界上所有文学都在赞美平凡的幸福、生活的美好,俄罗斯文学却只赞美伟大的理想、英雄主义、男子气概、道德折磨与牺牲,“它和世界任何国家的文学都不一样”。
三大 “支柱”(能源、军工、农业)塑造了俄罗斯的“特殊性”,即“所有民族都是独一无二的,但俄罗斯人认为他们比别人更独特”。由此形成了“帝国孤独症”,一方面,坚信自己是“霸国”,即使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俄罗斯人非常喜欢强调其资源丰富,即“拥有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上的所有元素”;另一方面,对于别人无法认同这一点,感到异常震惊,甚至觉得有伤自尊。
“帝国孤独症”的现实支撑有两点:其一,人民生活水准持续提高。其二,俄罗斯被他国尊重。以斯大林为例,至今仍得俄罗斯大多数民众支持,2019年4月,列瓦达中心民意调查显示,70%的俄罗斯受访者认可斯大林的历史地位;2021年7月的民意调查显示,56%的俄罗斯受访者认为斯大林是伟大的领导人。原因是:在斯大林统治时期,苏联人均GDP年增长达3.5%,人均预期寿命增长了34岁。此外,苏联变成了“超级大国”,不仅压倒了百年竞争对手英国,且让美国感到恐惧。为了“霸国理想”,人民宁愿接受“古拉格”、“大清洗”、因言获罪等,因为“俄罗斯人已习惯于承受极大的困苦、做出巨大的牺牲,但永远不会原谅统治者的软弱”。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俄罗斯人这么喜欢普京。1999年8月,普京的支持率仅31%,同年11月已达80%,此后再没低于60%;2013年1月一度低至62%,可2014年俄乌冲突后又迅速升至85.9%。经济原因是其一,2000—2020年,俄罗斯人均GDP年增近3%,且还清了外债,人均预期寿命增长近8岁。更重要的是,随着实力上升,俄罗斯又可以说“不”了。
然而,俄罗斯的“再强大”仍是“帝国孤独症”的延伸,离不开支配性的政治控制、精英共识、经济增长和广泛的公众支持(或服从)。随着经济发展,这些因素必然发生动摇,俄罗斯需要新的合法性来源。而在此方面,普京政府又做了多少?波波 · 罗认为,普京只愿接受变革中最好的那些东西,不愿接受任何风险,这使得俄罗斯错过了时机——受世界金融危机影响,俄罗斯经济遭遇重挫,经济总量一度排名20国集团最末。
为“保证人民生活水准持续提高”,普京只好加强对资源部门的掌控,虽然他不愿俄罗斯变成西方的“资源奶牛”,可天然气、煤、原油等出口能快速换来真金白银,回馈给民生,以稳定局面。于是,它们所占出口比例越来越高,达30%以上,成了不敢改也不能改的敏感地带,而这些行业的低效、腐败等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国际竞争力越来越低。
靠“说不”支撑不起“霸国理想”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至少三度与美国关系密切:一是1991年,叶利钦访美时,与老布什一口气签下了 39个合作文件,包括《俄美伙伴与友好关系宪章》;二是“9·11”后,俄罗斯支持了美国的反恐战争;三是2009—2010年,奥巴马“重启关系”。这其中有两次是普京主导的,他因此曾被视为“亲美派”。
为何俄美的每次“蜜月”都这么短?这与“霸国理想”无法适应时代需要有关,不论是“人民生活水准持续提高”,还是“国家得到他国尊重”,都没有清晰的指标,每个人对此的理解都不一样,引发持续的意见纷争,给决策带来压力,倒逼其日渐激进。
现代社会是祛魅的社会,国家诉求明确,通过清晰划分责权利,形成理性管理。“霸国理想”则不同,它是一种魅惑——不仅是解决方案,还是道德与价值观。谁妥协,谁就会道德破产。而这道德又建立在“集体主义”基础上——俄罗斯的利益必须最大化,它高于全人类的利益。“霸国理想”作为 “俄罗斯特殊论”“俄罗斯例外论”,其敌人是“所有的别人”,于是阴谋论应运而生:任何妨碍俄罗斯实现利益者,都在谋害俄罗斯。而随着俄罗斯的利益不断扩大,所有国家都可能变成妨碍其实现利益者。

然而,俄罗斯当下的实力不足以支撑“霸国理想”。2021年,俄罗斯的GDP排名世界第12,只相当于中国的十分之一。所以,俄罗斯只能用大声“说不”来谋求存在感。俄罗斯主张以联合国为核心建构国际事务协商平台,并不是因为联合国效率更高,而是俄罗斯拥有一票否决权。俄罗斯承认美国的全球地位,在很多问题上,俄、美看法一致、利益一致,但俄罗斯无法接受美国自行其是,尤其让俄罗斯愤怒的是,美国几次对外发动战争,俄罗斯在联合国未予否决,可美国并未因此觉得欠了俄罗斯的人情。
“霸国理想”构想出的图景太辽阔,以俄罗斯的实力根本无法掌控,只能动辄 “说不”来凸显自己的存在价值。这让欧美深感厌倦,只要西方赞成的事,俄罗斯都会反对并宣称背后有阴谋。
奥巴马“重启关系”时,俄罗斯一度感到兴奋,可很快发现,奥巴马只愿在涉俄事务上“重启关系”,根本没将俄视为全球合作伙伴,这让俄罗斯产生了“被出卖”的感觉——俄罗斯不可能接受“区域大国”这一定位。奥巴马与普京互不喜欢,普京曾对奥巴马说:“我们从不屈膝,我们双腿坚定站立,总是面向未来。这就是俄罗斯的特长,确保我们始终前进并不断强大。”一次,普京曾面对奥巴马用45分钟指责美国的背信弃义,奥巴马的评价是:普京在本质上还没告别冷战时代。
“帝国孤独症”的最大问题在于扭曲了现实感。现代世界的合法性来自更快的发展、更高的效率、更合理的秩序、更先进的科技,而“霸国理想”则试图让人们回到传统认知中:国家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没有国家安全,一切都是浮云。
所以,俄罗斯对“页岩气革命”采取怀疑态度,以为那只是“美国的宣传”,随着美国从石油进口国变成天然气出口国,国际石油、天然气的价格大跌,俄罗斯损失惨重,却又认为这是国际金融大鳄在谋害自己。再如《巴黎协定》,俄罗斯对此感到莫名其妙,实在看不出其中有“遏制俄罗斯”的痕迹,又不明白西方为什么要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只好宣称地球变暖有利于俄罗斯,大片冻土地带将变成良田,所以没必要积极参与。

戴上“霸国理想”的有色眼镜后,俄罗斯习惯性地误会别人的想法,精于对抗,拙于提升。用了整整18年俄罗斯才加入WTO,成为世界主要经济体中最后一个入世的,因为俄罗斯觉得一个“霸国”不应与“小国”对等谈判,谈判给了它们“占便宜”的机会,这挫伤了俄罗斯的自尊心。
叶利钦时代,俄罗斯曾想加入北约,得到的回应是要先提出申请,经批准后即可加入。叶利钦立刻否决了,并称俄罗斯不可能像“普通国家”那样,低三下四去申请。俄罗斯四度表示想加入北约,每次只是口头试探,从没实际操作。
“帝国孤独症”创造了一个错觉:世界应该求着俄罗斯,俄罗斯不会求任何人。
“新世界无序”中,俄罗斯的损失更大
在美、苏并立的时代,“霸国理想”尚能维持,在现代世界中,则是另一回事。
现代国际社会最大的特点是小国崛起,大国的话语权、掌控权被削弱,即所谓的“新世界无序”。甚至当今强大的美国,也在最贫穷的国家之一阿富汗遭遇挫折(美军在阿富汗投入了2.26万亿美元,最终却不得不仓皇逃离,体现出当代国际政治的无序化),这意味着,只有相对的“强国”,已无绝对的“强国”。大国号令小国的时代已彻底结束,这是大国急需应对的现实问题。正如波波·罗所说:“在国际舞台上,活跃的参与者正在成倍地增加,他们有着各自的特殊利益——偶尔一致,但往往相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