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诺莎的“上帝”
作者: 陈洪澜
斯宾诺莎年轻时因为怀疑上帝被革除教籍,受到诅咒和驱逐,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在他逝世200周年的祭日里,人们为他募捐了一尊铜像,竖在海牙市他的故居旁。有位史学家说:“从来没有哪一座纪念碑是建造在如此宽广的爱的底座上。”那么,这个坐在“爱的底座上”沉思的人为什么等了200年才被家乡的人接纳,并且在300多年后才受到世界各国人们的普遍敬重呢?
受到教会毒咒
1632年11月24日,斯宾诺莎诞生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一个犹太人家里,父亲用希伯来语给他取名叫巴鲁克·斯宾诺莎,母亲又用葡萄牙语为他取名叫本托·斯宾诺莎,这两个名字都有祝福之意。
斯宾诺莎的先祖原是西班牙的犹太人,约在16世纪中后期受到西班牙当局的种族歧视与宗教迫害而先后逃到葡萄牙和荷兰,住在阿姆斯特丹富裕的犹太人居住区布格瓦尔。他父亲迈克尔经营进出口贸易,还接替他的祖父担任了犹太人公会会长和犹太教会学校校长。母亲黛博拉也是犹太难民,虽然年龄比丈夫小了一半,但还不到30岁就被肺病夺去了生命,让6岁的斯宾诺莎从此失去母爱。尽管家庭条件富裕,也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但还是让斯宾诺莎自幼年起就尝到了丧母的伤痛和生活的苦涩滋味。
斯宾诺莎7岁时在当地犹太人办的学校里学习希伯来文和犹太典籍。他天资聪慧,成绩优异,深受师长们的器重,曾被视为“希伯来之光”。在17岁时由于哥哥去世,他只得中断学业接替哥哥帮助家里打理商贸业务。但他对经商没有什么兴趣,仍然喜欢读书,并且在一所由自由思想家凡登·恩登创办的学校里学习拉丁语和各学科知识;他还一度在这个学校当过教师,教授希伯来语和数学,并且参加了一个热衷于探讨新思想的哲学小组,成为一个精力充沛、思想活跃的优秀青年。
1654年是斯宾诺莎的灾难年。年初,他经营进口货物的商船被海盗打劫,资产损失严重。更加不幸的是父亲随之病逝,家也散了。家人为遗产分割发生争执,斯宾诺莎虽然胜诉,却把自己的那份遗产送给了姐弟们,只要了父母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作为纪念。
17世纪是个人才辈出的时代,欧洲人经过了文艺复兴的洗礼,科学文化蓬勃兴起。当斯宾诺莎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伽利略、布鲁诺、培根、霍布斯、笛卡尔等人的名气已经如雷贯耳。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在荷兰侨居了20多年的法国哲学家笛卡尔,受笛卡尔自由思想和普遍怀疑学说的影响,他对自己接受到的许多观念都产生了怀疑。
斯宾诺莎最先质疑的是犹太教与基督教中所说的永生、轮回、天堂与地狱观念。他越是怀疑,越是追究,由此对宗教、上帝及其相关的繁缛祷告仪式日渐不屑。在宗教界,上帝既是万物的主宰,也是为侍奉上帝的各级神职人员打制金饭碗的恩主,岂可任人随便怀疑与轻慢?没过多久斯宾诺莎就遭到了一连串的打击。
1656年7月,斯宾诺莎因怀疑上帝与天使的存在被犹太教会革除教籍,还被赶出了犹太人社区。后来研究斯宾诺莎生平的人都想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就一直寻找这份惩处他的文告,直到1880年终于找到了这份被秘藏的葡萄牙文驱逐令原件:
议长早已知道了斯宾诺莎的邪恶观点和著作,他们用各种办法将他从邪恶中解救出来,结果毫无用处。……经过审查,长老们一致同意斯宾诺莎应该被驱逐出教会并与以色列民族脱离关系;现在他要带着下面的惩罚被驱逐:按照天使和使徒的判决,经过长老和全体教徒的同意,在《圣经》面前,我们驱逐、断绝、诅咒巴鲁克·德·斯宾诺莎。……白天将诅咒他,夜晚将诅咒他,睡觉时诅咒他,醒时诅咒他,出去时诅咒他,进来时诅咒他。上帝将不会原谅他,上帝的愤怒将随时跟随他,所有在律法中写的诅咒都将加到他身上。上帝将在阳光下毁灭他的名字,由于他毁灭整个以色列而隔离他,并用记载在律法书中的上天诅咒来诅咒他。……我们警告你们不要同他说话、写信、帮助他,不要同他处在一个屋檐下,与他距离不能小于4米,也不能读他写的书。

由此可知,他的所谓罪责就是“异端邪说”和轻慢宗教仪式的“邪恶行径”。这份处罚令让他受到了孤立与驱逐,失去家人、恋人、朋友以及他所经营的家庭商业,从此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据同时代的斯宾诺莎传记作者记载,在教会使用的各种办法中,既有许给他1000弗罗林(金币)年金的引诱,也有恫吓和谋杀。斯宾诺莎遭遇暗杀的那天,因穿着宽大的外套,谋杀者才没有刺中。后来斯宾诺莎就一直保留着外套上被凶手刺破的窟窿,他说经常看着它既能提高警惕,也提醒人们,思想者并不总是受到当权者的喜爱。遭到驱逐之初,他在阿姆斯特丹南郊的奥微尔开克村找到一个小阁楼住下来,用拉丁文“别涅狄克特”更换了名字,学到一门磨制透镜的手艺,从此以磨镜维持生计。
斯宾诺莎改变了“上帝”
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中都有一个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宇宙创造者,人们称其为神、上帝、天主、造物主或耶和华。自从斯宾诺莎因怀疑上帝受到惩罚之后,为了破解这个全知全能、完善永恒、无所不在的上帝观念,他考究天地万物,试图揭开上帝的神秘面纱。
1660年,斯宾诺莎完成了第一部讨论上帝的著作《简论上帝、人及其心灵健康》,尝试揭示上帝的本质而得出一个精确的定义。在这部著作的开篇,斯宾诺莎没有直接对抗宗教界的核心理论——上帝存在,并且还说,上帝必然存在!但在第二章的标题中,他就问:“上帝是什么?”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上帝是万物之因。”上帝与自然是同一事物的两种称谓,上帝即自然万物。“我把自然权利视为据以产生万物的自然法则或自然规律,亦即自然力本身。”遗憾的是,这本书写成后不知何故没有出版,直到1852年人们才发现了一个手抄本,1862年又发现了另一个手抄本,它们在荷兰已流传约200年了。
1662年,斯宾诺莎完成了《笛卡尔哲学原理》。著作开篇他即问,笛卡尔为什么要怀疑?接着自己回答说,笛卡尔并不是怀疑论者,而是为了让心灵摆脱一切成见,最后找出坚实不易的知识基础。据说这本书是他在给学生讲笛卡尔哲学时写的讲稿。以此可知,斯宾诺莎也在给自己的哲学体系夯实知识基础。这本书是他生前唯一以自己的名字出版的著作。
就在同年,斯宾诺莎又做出了一项雄心勃勃的系统性研究规划:要从宇宙间找出上帝的位置,梳理人类传统哲学和神学的观念系统,探讨人与上帝、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人类史上主要宗教组织及其相关道德礼仪规则所形成的因果关系等等。于是他开始撰写这部被誉为大胆的扛鼎之作——《伦理学》。
在《伦理学》中,斯宾诺莎首次运用数学语言和几何求证方法来论证上帝的真实属性。他首先强调“上帝必然存在”——“凡是存在的,都在上帝之内,没有上帝,任何事物都无法存在或被构想”。但是,他坚决反对《圣经》中那个创世的、超然世外的人格化的上帝。他的上帝是宇宙中无限的、必然存在的(即自因引起的)独特实体。不是上帝创造了世界,而是世界自身就是上帝。简言之,上帝和大自然是同一回事。由此将他对上帝的自然观理论上升到自然哲学和宇宙论的高度。

从前的宗教领袖们总是宣扬上帝是宇宙的创造者,上帝指导万物为人所用。他们把上帝塑造成一个有计划、有目的、有至高审判权威的神,由此使人们匍匐在上帝的脚下,心甘情愿以最高的尊荣来崇拜上帝。斯宾诺莎认为,世间万事万物均由自然演化生成,它们各有自身存在的原因和必然性,也必然遵循着各自的本质和方式运行,决不是由上帝规划和安排出来的,也不可能偏离自然规律。由于许多人不了解自然的力量,所以他们把不了解的事物归之于上帝创造而崇拜上帝。上帝不会创造奇迹,将其看作是满足愿望的施予者是对上帝(自然)的误解,希望上帝对自己的命运赐予实惠的想法是很荒谬的。他认为,《圣经》不解释自然现象而使用奇迹来激发人们的敬神之心,而我们绝不能依靠奇迹来推断上帝的存在;相反,这些违反自然规律的所谓奇迹恰恰让我们怀疑上帝的存在。
斯宾诺莎将上帝的实质定义为自然。自然的上帝是没有情感和意志的,它不善不恶,不智慧,也不公正,更不具备任何道德品质。它对一切善恶事件的诉求无动于衷。许久以来,信奉宗教的人们遇到灾难都要祈祷,祈求上帝能帮助他们逢凶化吉。可是,真正的上帝在哪里?
斯宾诺莎正是通过《伦理学》中的系列论证,成功地将传统的人格化上帝还原成了自因、自在、自循环并蕴含着世间万物的自然的上帝——“斯宾诺莎的上帝”。他的这个上帝后来被许多科学家所接纳,最典型的人物是爱因斯坦。作为犹太后裔的爱因斯坦就常常遇到信不信上帝的诘难,他成名之后在多次演讲中被观众追问信不信上帝。1929年,纽约市的犹太教拉比还专门打电报质问他是否相信上帝。爱因斯坦总是回答:“我相信斯宾诺莎的上帝。”他还解释说,这个上帝在和谐有序的宇宙中展现万物,不会干涉人类的命运和行为。这就让“斯宾诺莎的上帝”有了更加广泛的影响力。
斯宾诺莎的遗产
斯宾诺莎因磨制透镜长期吸入玻璃粉尘导致矽肺,45岁时就去世了。他终生未婚,亲戚们都惦记着继承他的遗产。他究竟有多少可继承的财产呢?
斯宾诺莎虽然有着配镜师的良好声誉,但为了写作,他每天只挣够生活费就不再磨镜了。他的朋友西蒙·德弗里斯为了支持其写作,临终留下遗嘱,要把遗产赠给他,被他拒绝了。经西蒙家兄弟的反复劝说,他只收取了能维持生活的300弗罗林年金。除了当年他从父母那里继承的那张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书架上的160多册图书。房子是租住的,人们拍卖了他的日用物品,他的姐姐莉贝卡看到数额太小,觉得不值得申请继承。
斯宾诺莎英年早逝,虽然没有置办下值钱的物质财富,但却留下了难以估量的精神财富。他去世后朋友们清理其遗物,将他生前未及出版的手稿《伦理学》和未能完稿的《政治论》《知性改进论》《希伯来简明语法》和《书信集》合编为 《遗著集》于当年(1677年)出版。他们根据斯宾诺莎生前的谨慎性格,遗著作者的名字仅以B.D.S标出,编者和出版地也都没有署名。然而转年荷兰当局还是禁止了这部集子的发行。
政府的禁令并不能完全剥夺人们继承斯宾诺莎精神遗产的愿望和决心,那些喜欢斯宾诺莎的人们仍然在千方百计地寻找他的书。特别是欧洲一些有眼光的书商们,自他去世后就很努力地搜寻并出版其著作。从前失落的书稿《简论上帝、人及其心灵健康》《机遇的计算》、论文《虹的代数测算》和一部分书信都是经过人们的反复查找才挖掘出来的。在他逝世后的200多年间,他的著作先后被结集为三卷本出版过三次。1914年的《斯宾诺莎文集》已增至四卷本,相继被译成英、法、荷、德、俄、意、日、中等几十种文字,成为世界各国人民无价的理论遗产。

朋友们在帮助斯宾诺莎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大量的信函,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被人们视为遁世的隐者却有着无比庞大的社交群!最让他们吃惊的是,这些与斯宾诺莎有书信往来的人中竟有不少是欧洲的重要人物。比如,英国皇家首任秘书奥尔登堡多年来一直以朋友身份和斯宾诺莎交谈学问;海德堡大学教授法布里齐乌斯曾奉亲王之命写信邀请他担任海德堡大学哲学教授;另有时任阿姆斯特丹市市长的胡德也常在信中与斯宾诺莎讨论科学、哲学和神学问题。除了许多政要人物和世界著名科学家外,还有朋友、学生、追随者以及论敌。为了避免给朋友们带来祸患,他生前曾经销毁了一些书信。出版者为了避免承担风险,又舍弃了一些涉及敏感政见和宗教观点的书信,还隐去了一些与他通信的荷兰人的名字。编者挑选了他自1661—1676年间的75封书信收在《遗著集》内,选择出版这些信函的理由是“对于解释作者的其他著作不无裨益”。当时为他整理遗著的朋友曾躲藏在阿姆斯特丹的孤儿院里才完成了出版筹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