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倾听过很多人的秘密

出租车司机,倾听过很多人的秘密0

近年来,“底层写作”的概念受到广泛关注,从《我在北京送快递》到《我的母亲做保洁》,越来越多普通劳动人民的声音被写作出来,被公众看到。而《我在上海开出租》一书的作者黑桃,同样做过许多不同的职业。35岁那年,他开始在上海做一名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就像城市里的旁观者,见证着城市中形形色色人的故事,黑桃在驾驶座上倾听它们、亲历它们、写下它们。由普通人来记录普通人的故事,也许本身就是一种意义。本文摘编自《我在上海开出租》,经出品方授权发布。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你说上海怎么这个样子?”

晚上十点多,我送几个年轻老外到外滩。他们不会说中文,但正巧“The Bund”我是知道的。晚上七点到十一点,正是外滩打车难的时间段。老外一下车,几拨人就争相涌过来。一对东北口音的情侣腿长,有优势,勇往直前,占得上风,上了车。他们要去通北路的夜市,说是在上海排第一。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也不记得通北路有多热闹的夜市,但不挑客、不拒载是出租车司机的基本职业道德,那就出发去通北路。路上,我把自己的疑惑说给他们听。男人说:“去瞅一眼呗,反正没多远,一脚油门的事儿。”

然后,这对东北情侣开始吐槽,说陆家嘴的灯光熄灭得太早,这会儿过来没什么好看的了。确实,外滩对面陆家嘴摩天大楼上的装饰灯光随着夜越来越深逐渐减少,旅游淡季的时候熄灭的时间会更早。

他们问:“除了外滩,上海还有什么好玩的?”我说:“城隍庙和豫园也是必游之地。”男人说:“来外滩之前去过了。还有呢?”我说:“迪士尼乐园,科技馆,田子坊……对了,还有野生动物园。迪士尼现在去正好,人少,不用排队。”女人说:“老公,那我们明天就去迪士尼。”男人说:“那好。哎,师傅,上海不是号称不夜城吗?为什么一到晚上,人这么少?广州晚上到处都是人山人海。”

我琢磨着说:“可能是气候不一样?现在天不是冷了么?所以晚上人少些。广州大部分时间天气炎热,夜里凉快,所以人们都在夜里出来活动。”

男人说:“也是,也可能是上海的人压力太大,娱乐时间少。”到了通北路,并没有发现什么夜市,只有零星的两三家馆子。男人纳闷地说:“网上说的排名第一,怎么会没有呢?第一名是通北路夜市,第二名是定西路夜市。”我说:“定西路那边我知道,有不少馆子。”男人说:“我再搜一家比较近的,我们去找找看。”

于是,他用手机搜索“××海鲜”,有好几家店,选了一家距离一公里多的。

跟着导航走,到了地图上的位置,却发现并没有这家店,可能是饭店已经倒闭,关门大吉了。看来,地图上的信息有些过时了。女人这时候有些烦了,说:“老公,要不我们回去吧?广州到处都是大排档,你说上海怎么这个样子?”

男人不甘心,又搜索了一家店,也没多远,让我去那里看看。我们走周家嘴路,从虹口往杨浦去。周家嘴路是著名的拐弯路,有无数个小弯。北横通道也是顺着这条路的方向修的,有的路段正在整修,被围挡围了起来。这片区域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路两边全是低矮破旧的房子,也没有什么绿化。反正,街景不怎么好看。

男人喃喃道:“这路边,是不是缺少点树?上海全是这样吗?”我说:“不啊,杨浦、静安、长宁,很多地方都郁郁葱葱。浦东树也多,绿化很好,尤其是陆家嘴那一块。”女人说:“上海太让人失望了,比广州差得远!上海都没有夜市吗?广州到处都是夜市、大排档,又热闹,又好玩。”

我说:“你要说露天的大排档,上海还真没有,最起码我没见过。饭馆倒是多得很。上海人口基本上集中在外环内,甚至中环内,比较紧凑,寸土寸金,哪里有空地做大排档?”男人说:“我问一个朋友上海怎么样,他说就那样,来了你就知道了。我今天算是大概知道了,真不怎么样。”

我有些了解了,他们想找那种全是露天大排档的夜市,那么上海大概率会让他们失望的。离那家饭店几百米的时候,我拐错了一个路口,然后马上掉头往对的方向去。女人有些不乐意了,说:“师傅,你不要绕来绕去的啊!”我最烦别人说我绕路,但这次特别能理解他们的心情,甚至听到他们的肚子在咕咕叫了,所以只淡淡说了一句:“我也没有绕啊。”说完后,我发现自己竟然也有点东北口音了。都说东北话能把人带跑偏,看来果然是真的。到了男人搜索到的店,一看,一个毫不起眼的门头,坐落在冷冷清清的路口。坐在后排的女人火了:“老公,我们回去吧!车费都七十了,还没找到吃的地方!”男人纳闷地说:“网上确实说这个店单项排名第一啊!师傅,那昌里路跟定西路离这里有多远呢?”我说:“都得十公里以上。”男人说:“那就回去吧,不吃了!”

往回走了两个路口,男人说:“最后再去找一家店,就这家,××碳烤,不到两公里。”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越是吃不到嘴里,就越想吃到;越是找不到理想中的繁华夜市,就越想找到。可是,我心里有隐隐不安的预感,从脚后跟往头顶缓缓蔓延。

路上,女人说:“在广州说起哪儿哪儿有夜市,出租车师傅都知道。上海怎么这样,吃得这么凑合?白天那个师傅不清楚,这个师傅也知道得不多。”

我心里想:是不是每个城市对“夜市”的理解,有些不一样? 空气有些凝滞了,如果此刻有背景音乐响起,我想那一定是有些悲伤的低沉的小提琴声。

伴随着隐约的肚子咕咕叫声,我们终于到了那家满载着希望的“××碳烤”,门头上同时还有“××海鲜”的字样。但这儿没有露天的席位,没有热闹的人群,只有黯淡的小巷,黯淡的招牌,店里黯淡的灯光,以及同样有些黯淡的少数食客。女人气急败坏地说:“什么破地方啊!明天逛完迪士尼,我们就订机票回去!”“我去他妈的吧!”男人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些哭腔,“回酒店吧。上海,也太他妈的欺负人了!”

送他们回外滩酒店的路上,我一直想笑,然而毕竟我是有职业道德的,所以都努力憋回去了。后半程过了十一点,也过了十五公里,多出的部分加上夜间费、长途费,单价更高,达到一公里四块九,所以回酒店的八公里,增加了接近四十的车费。下车的时候,男人很无奈地付了一百二十六块。

这天晚上有没有发生别的事情我不了解,但很清楚地知道,上海,在两个外地游客的心里,已经崩塌成了一堆邪恶的废墟。后来我查了一下,按照那对东北情侣的标准,上海确实是有过“夜市”的:20世纪90年代,乍浦路夜市曾经引领风骚,后来随着城市改造彻底消失了;进入新世纪后,寿宁路的龙虾火了起来,但也只是火了一段时间;临汾路的彭浦夜市更是灯火辉煌、人潮汹涌,可是随着卫生城市的创建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土地资源的紧缺,城市化进程的发展,把上海的大排档、路边摊纷纷“赶”进了门店和商场。上海再也没有一个露天的地方,能搭起无数的五彩灯架,汇聚起烟火气十足的各色美食,让人们在熙来攘往,甚至有些喧嚣的气氛里放松身心,让味蕾彻底地狂欢。只有定西路、昌里路、板泉路等饭店密集的路段,还浮现出曾经辉煌烟火的冰山一角。我想,如果那对男女没有刻意追求网络上过时的“第一”,而去了昌里路、定西路或别的什么地方,会不会失望少一点?

遗失在出租车上东西

某个星期天的早上,在南昌路,一个年轻女人乘车。她说:“师傅,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还有电脑什么的没有带出来。”我指着前边的摄像头,说:“你看见没?有电子警察,你得快一点,在这地方停车不能超过三分钟,不然会有罚单。超过三分钟,我可不等你了。”

她说:“好,我尽快。”她倒不慢,一两分钟后,抱着一堆东西重新出现了,有手提袋、电脑包,坐进后座。她要去几百米外的一家快捷酒店。我挂挡,起步,出发。年轻女人说:“哎,师傅,你得掉头啊!往那个方向走,宾馆在那边。”

“这是单行道,只能往前走。单行道,懂吗?”“那你岂不是要绕一大圈子?我待会儿还要去教堂呢!”

“你去的地方这么近,这边虽说到处都是单行道,但道路密度大,隔一百多米一个路口。我就是给你绕成麻花,也还是收起步费的价钱,我何必呢?”

“也是哦。”过了一个路口,她问:“师傅,有件事我是不是做错了?”我问:“什么事情?”

“昨天晚上我来这边租房子,就在刚才上车的地方。那个房东阿姨家没房间了,但她好心,怕太晚了我找不到住处,就收留了我一晚。是跟她家一个女亲戚一块住的,一个房间,两张床。但是那个房间吧,没有窗户,感觉不透气,一整晚我基本上都没睡着。你说我当初是不是应该拒绝她?”

这倒有意思了。那个房东阿姨挺善良。她呢,也无非是想省那么几百块钱,可是睡不好就划不来了。我说:“如果是我,我肯定会拒绝啊,毕竟以前不认识,贸然接受是不是不妥?又不是深山老林没处去。再说,你不是也没睡好吗?花上几百,在酒店洗个澡,睡得舒舒服服的。便宜点的酒店,二百多就差不多了,虽说房间会很小,可是床肯定舒服,也没人打扰。”

“对哦,我要去的这个酒店也就不到三百。我还要去教堂做礼拜,也没什么精神。”记得有人说过,当一个人提出关于自己的问题时,他多半已经有答案了。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明显后悔了。

我问她:“你是来上海找工作的吗?”“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就在上海待过,后来去了北京,这又回来了。”很快,酒店到了,她付款,下车。没想到的是,她有一个小包落在车上了。等我发现的时候,距她下车已经有十多分钟了。我赶紧掉头往那家酒店驶去。到了酒店,她正在门口焦急等待,看到我过来,很是高兴。

我把包递给她,她一个劲道谢。我说:“你太粗心了。如果不是等红灯的时候,我一扭头看到你的包,说不定它就被带到偏远的地方去了。到时候你要多付很多钱。”她惊讶地问:“怎么还要付钱?”我把发票撕下来,说:“从发现你的包的时候打的表,二十块。在出租车上丢东西都是这样的,送回来,打表计费。”“还有这样的?我以前没在出租车上丢过东西。”“一般都这么处理。当然了,你要是不愿意给,我也不强要。于情于理,你自己想一下吧。”“那我能选择不给吗?”“别的司机也许会执意问你要,但在我这里,不给也可以啊,没关系。”我这么说,不是标榜自己高尚,毕竟三四公里过来,油费也就两块钱。何必为了两块钱,闹得双方不愉快呢?

她想了一下,说:“那不好意思,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没事,再见。”我行驶了几米,看到她又向我招手,停下车。她追了上来,递给我一张二十元的纸币,说:“刚才不好意思,应该给你的,谢谢你。”我欣然接受。

我比较赞同孔子“有偿助人”的观点,尤其是那些见义勇为的人,更应该得到相应甚至更多的嘉奖。一味宣扬所谓的“高风亮节”,其实是对做好事的一种抑制。如果人人都那么无私,对社会是有很大伤害的,因为这跟生物个体的本性相悖。虽然观点坚定,但同时我的心态也比较好:相应的报酬给我,我接受起来不会有一点心理负担;但没有报酬,该做的我还是会做。

可能有人会说,出租车司机,作为服务者,为被服务对象送还失物不是应该的吗?这不是已经包含在服务里了吗?送还失物是服务没错,但也是需要成本的,除了油费,服务者额外的时间不也是成本吗?当然,这种约定俗成的有偿送还,最好能加入行业规范里,这样无论对司机,还是对丢失物品的乘客,都是一种保护。

乘客遗忘在车上的东西真的不少,饮料、香烟、打火机、雨伞等是最常见的,还有帽子、发卡、口红、电子烟……

曾经有乘客把眼镜忘在车上,是几个喝得醉醺醺的人落下的,可是他们没有拿发票。我想送回去,也找不到人。还有一天晚上,我在车后座发现了一串钥匙,应该属于一个去酒吧的年轻人。他倒是拿了发票,但我一直没接到公司的电话。看来,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钥匙是怎么丢的。

丢了手机在车上,最容易找回,直接打电话就行了。但如果是好手机,也可能有司机会昧下。我的出租车生涯里,乘客在车上遗落的最贵重的东西,是一袋子的资料,里面是某个公司的各种证件、材料,其中还有产权证。失主是一位去行政服务大厅办事的年轻女性。当时她坐在后排,自己私人的包都记得拿,却把公司的重要资料落在车上了。接下来的乘客坐的是副驾驶的位置,再后来的乘客才发现了袋子。我一看袋子里的资料,马上保管妥当,等着公司打电话。果然,没几分钟,电话就打来了。与乘客取得联系后,我赶紧给送回去了。她爽快地付了我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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