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搬家
作者: 张锐从小到大,每隔十几年就要搬一次家,而每搬一次家,都要丢掉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儿子今年上初中,到了可以和我们一起做决定的年龄了。家中日用品什么的,我和儿子没有发言权,需要遵照妻子的指挥;家里的书有点多,也必须有所取舍才行,我和儿子当仁不让地把这个权利争取到手。我们把书从书柜里、地台里取出来,然后席地而坐,一本一本地挑选,顺便回忆一下当时阅读的感受。有些书需要装进箱子里随我们搬往新家,另一些则要堆在墙角等着当废纸卖掉。我忽然想起,30年前,我像儿子这般年纪的时候,也和父亲一起给家中的书打过包,也如这般席地而坐。
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母亲则是下乡知青。儿时听姑姑说,父母亲谈恋爱的时候,奶奶怕爷爷因为此事再挨批斗,很是害怕了一阵子,寻死觅活地不同意,生怕惹出些祸端。我不懂其中的原委,更不了解那个时代的恐惧,还暗暗替母亲鸣不平。问过母亲才知道,父亲年轻时也算是乡里的风云人物,书读得多,字写得好,还是文宣队的队员,用现在的话来讲,妥妥的一枚“文艺青年”。关于这一点,我自己就可以作证。我小时候住在城里姥姥家,乡下的亲戚帮着在小院子里盖了间20平方米的房子。房前屋后纵横交错着七八条巷子,晚饭后邻居家的大人经常会凑在一起打麻将、打扑克,父亲从来没有参与过。父亲是邻居口中的读书人和文化人,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古诗词,过年的时候可以自己写春联,还是一个能在报纸上发表“豆腐块”的人。
那时的稿费是装在土黄色信封中寄来的,隐约记得最多一次有30块钱,在20世纪90年代初,对于我们家来讲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每次有稿费寄来,母亲很骄傲,父亲很开心,我也跟着傻乐。他会喝点酒,然后豪气干云地和我说早晚要发表个“大的东西”,又给我讲“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苏东坡写的,更不知道这句诗的上一句是“粗缯大布裹生涯”,但并不妨碍这句诗成为我人生中第一个座右铭。隐隐约约地,我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读书人,所以其他小伙伴在外面叫嚷着“拍洋画”“弹流弹儿”的时候,我大多是在心猿意马地读着书。其实也不是不想去,主要还是因为母亲正坐在我身边织着毛衣,而我的洋画和流弹儿早被小伙伴们都赢走了。“虽然玩游戏玩不过你们,但是我读书比你们多呀!”这也许是我小时候喜欢读书最主要的内在动力吧。
从小学到初中,读书也好、写作业也好,都是母亲在陪伴、督促我。因为父亲工作一直比较忙,总是很早就离开家,很晚才能回来。印象中只有一次,他是在我放学之前回的家。父亲去世停灵的时候,一位伯父告诉我:“当时你爸爸是农村户口的临时工,干的是工地上钢筋工的活,但是识文断字,喜欢读书,还能写文章,所以我就把他调到了办公室,做做文字宣传的工作。他是单位里唯一一个从工地干起,最后进了公司班子的工人。”然而我却清楚地记得,那段时间父亲发生的变化。那天,我放学回家推开家门的一瞬间,看见他躺在床上,腿上缠着渗了鲜血的纱布,吓得一下子就哭了出来。父亲却笑了,没等我开口询问,就把我喊到跟前说:“来来来,儿子,我给你说一下啊,没事的,就是一根钢筋扎腿上了,别怕啊。”隔了几天,我才从父亲和来探望他的同事的对话中得知,当时搭在脚手架上的棚板断裂了,他和另一个工人从三楼一起摔了下来。父亲算是幸运的,落在了二楼的棚板上,而他的工友直接摔在了建筑垃圾上,成了“植物人”。父亲在家休养了没多久就回去上班了,从此腿上留下一尺长的伤疤,父亲管那叫“男人的勋章”,我后来懂了。不过,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家的书架上多了一些《建筑设计入门知识》《工地安全管理》之类的书;父亲拿回来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味道也变了,不再是《谷熟好个秋》之类的抒情散文,而是《我也谈刘备“摔”孩子》之类的“管理学”文章;父亲从此不再同我说鲁迅、李白和苏东坡了,好像也不再继续写日记和小说了,每天都是画图纸、算报表。
父母亲搬过两次家。
第一次是父亲在城里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楼房。他拿到钥匙的时候比拿到稿费的时候更开心。搬家前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和父亲席地而坐,那时候家当不多,所以我们把所有的书和写着字的纸都装在箱子里,一点也没有落下。父亲看着那些日记和小说,神情有些落寞,欲言又止。在新家里,我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晚,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喝酒、抽烟,父亲叮嘱我好好学习专业知识,还有就是一定要多考点“证”,却再也没有说过“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样的话。去大学报到是父亲安排单位的车送我去的,那时候坐着小汽车去报到的同学不多。
第二次是我有了自己的儿子。为了让孙子能上一所名声比较好的小学,父母亲卖掉了原来的房子,在那所学校附近买了一个学区房。这次搬家的时候,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觉得那些书太重,搬来搬去的也是累赘,要求父亲和我挑一挑,其他的都卖掉。我把几套感兴趣的旧书拿回了自己家,其余的书也没有在意,至于那些日记和小说怎么样了,我不知道。在此之前企业改制的大潮中,父亲离开了原来的单位,和朋友合伙投资的一个工程也黄了,欠的外债好几年才还清,过程一言难尽。家中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本就都是母亲在张罗,经此一事,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了,只有在见到孙子的时候才会开怀大笑,也只有在指出我把“难”的繁体字写错的时候才流露出一丝骄傲的神色。
母亲经历两次大手术的时候,父亲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自己说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却早已没有了书生意气。母亲在交代后事时,最放心不下的是小孙子,一遍一遍地对我说:“不要打大为呀,小时候为了让你能够好好学习,打了你那么多次,很后悔。”母亲也放心不下父亲,心疼又无奈地对父亲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啊?”母亲去世之后,最难受的人是父亲,我们怕他出意外,将他接回了自己家里住。住了没多久,父亲便执意要自己回去住,我们拗不过他,只好请了人帮忙做饭做家务,也被他撵走。他总是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们不要管。”有一次在下班的路上,遇到父亲在看别人下棋打牌,我问他学会了吗,他说没意思,学那玩意儿干啥。除了看电视,父亲偶尔也会提笔写写毛笔字,书也读,但多是地摊文学了。
母亲去世两年半以后,父亲查出癌症4b期,已经没有手术的可能了。在经历化疗的巨大痛苦之后,还是追随母亲去了。按照家乡的规矩,老人走了以后,只能留下很少的几件东西,其他的都要扔掉或者烧掉。父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所以必须由我来决定。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每一件不起眼的东西,都承载了我对父亲和母亲的思念,一拖再拖。妻子听人家讲,老人的东西不能总留着,对孩子不好,就劝我早做决断。真正做出决定的时候,反倒没有那么难了,因为在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我找到了放在供桌下面箱子里的日记本和小说手稿。我无法直面这些文字,就将它们重新打包好,放在自己家的地台里。就这样放着,时时想着,却从不翻开。儿子那时还小,不知道我里三层外三层包裹起来的是什么。
如今,儿子要上初中了,几经权衡还是决定带他到我工作的学校去读书。我上班的地方离现在住的地方很远,以前是为了离父母近一些,方便照顾他们,奔波一些也就无所谓了。现在为了孩子,我也要搬家了。新买的房子离市区远了一些,但比原来的房子大,房间也多了,有地方可以放下一张大大的书桌和整面墙的书柜。整理的时候,儿子对爷爷看过的旧书最感兴趣,对那些书的出版时间和价格啧啧称奇,他从来不知道1毛9分钱就可以买到一本书,而那些书的年纪居然比自己的爸爸还要大。他翻开爷爷的日记本,里面很多字因为年代久远和潦草而辨认不清了,即使能够看清,也无法看懂其中带有鲜明时代烙印的内容。他也很难将写出厚厚几本小说的人,与他记忆中不善言辞、只会对着他傻笑的爷爷联系起来。
儿子很快便没有了兴趣,问我这些东西怎么办,我对他说:“你找个最好的盒子装起来,我们带到新家去,这是你爷爷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
(作者单位:江苏徐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实验学校)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