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疆成年,天才转身
作者: 潘潇雨
“在小米、华为、微软等公司中,选择一家你更喜欢的公司。”你可能会因为选错答案被扣掉100分而错失一份工作机会。据大疆内部员工透露,这是入职大疆时100多道死亡性格测试题中的一道。
这套测试题还包括哲学中的电车难题:“一个疯子绑了五个无辜的人在轨道上,而另一辆失控的电车正朝他们驶来,片刻后就要碾过。你可以选择拉动拉杆改变失控车轨迹,但那里同样绑了一个人。你怎么选?”留在大疆的,大多选了不拉动拉杆,他们的解释是要遵循事物本身运转的规律。
信仰与价值观的趋同,让大疆的员工对于其他公司入职的第一课——团建,有些不屑一顾:“不需要团建或者培训,之前HR尝试过一次,想让我们哭出来,最后他们自己都觉得没必要”正如乔布斯撰写的广告词一般:“或许他们是别人眼里的疯子,但却是我们眼中的天才。因为只有那些疯狂到认定自己能够改变世界的人··才能真正改变世界。”
被外界评为最像乔布斯的中国创始人汪滔本身就是如此,哪怕在一次桌游游戏中,中途离场的汪滔也要打电话给接替他的玩家,指导他赢下这一局。“即便是玩,也要play to win。”一位大疆员工说道。
按照他的坚持与信念,汪滔为大疆筛选出了这样一群偏激、完美、动手力极强的“技术疯子”。一些被外界视为疯狂的动作,却让他们沉浸其中并引以为傲,比如为了让无人机能在空中多停留30秒,他们可以花一个半月的时间all in其中;也可以为了拍摄一场发布会,持续一周每天只睡3个小时。
疯狂背后,他们也正在改变世界。2012年,大疆推出“精灵”Phantom(全球首款航拍一体机),在海外迅速掀起了一股“精灵旋风”。此后,大疆的每次推新,都足以让市场为之哗然,DJI的名声也日益响亮。

而创造出这些颠覆性产品的工程师们,对外界的喧嚣与臆测却极少感知,他们正在创始人汪滔为之构建的理想国中,将全部的智慧与力量集中在打造一个完美的产品上。
在这个理想国中,工程师们会互称为“天才”、也会称产品经理为“神”,对产品的使命感,让他们忽视了公司这样的组织形式。“就像实验室一样的氛围。”多数从大疆出来的工程师,回忆起当时的工作氛围会对36氪如此类比道。
然而天才汇集的另一面,却往往是无序与脱轨。
理想国崩塌于2018年底,那起让大疆损失超10亿元的反腐事件。在此之后,规则与制度的束缚让天才们开始纷纷转身,试图寻找或构筑下一个理想国。
天才涌入大疆
回忆起进入大疆的选择,没有人会后悔这样的决定。这家2006年起家于深圳的公司,直到2012年,才发布了真正能破圈的“精灵”Phantom。不同于以往面向专业玩家的无人机,大疆精灵在技术层面突破的减震增稳、高速转向、绕点飞行等飞控问题以及远距离图像传输等,最终汇聚成了在消费者面前的“到手即飞”。
2013年,凭借其低门槛的使用属性,大疆精灵撬开了海外市场。也是这一年,大疆的销售额比前一年翻了3倍,达至8亿元。如果翻看大疆的时间轴,会发现正是在2013年后,产品推新的频次开始大幅提升,大疆开始声名大噪。
曾在大疆负责动力模块的刘翊涵就是这时候加入的,当初他在法国留学,每次回国经过法兰克福机场时,都会路过DJI的展示台。柜台里摆放的无人机产品以及宣传视频,都让他对这家公司产生了兴趣,“不像当时的出海公司,调性很高。”他回忆道。
毕竟在2015年左右,能走出国门的仅有华为、小米等寥寥无几的国产品牌,人们对于出海的概念仍停留在外贸或跨境大卖层面。

而大疆走向市场的方式,也与众不同——破圈是他们瞄准的目标。硅谷高管、好莱坞明星、极限运动爱好者,“个别人物法则”显然是最易引爆市场的打法。为此,大疆甚至直接将办公室设在了好莱坞腹地——洛杉矶Santa Monica大道上。
当诸如《生活大爆炸》《神盾局》等热门美剧中,都有这架小小飞行器的身影时,大疆在海外破圈了。2014年左右,曾在大疆负责视觉AI部门的共达地创始人赵丛还记得,那时大疆在海外就积累了一定口碑,“像比尔盖茨这些科技圈的名人,当时就很赞大疆的产品。”
在国内,大疆也以同样的姿态破圈。2015年,汪峰通过无人机向章子怡求婚的新闻终于登上头条,在这场盛大的求婚之后,一个热度不减的话题就是大疆无人机。不止于此,在摄影圈中,大疆的航拍视频同样流传广泛,也让人们对其背后的拍摄器材产生了浓烈兴趣。
曾在大疆主导RobomasterS1产品设计的CubyFun蚯比创始人KW就是一名摄影爱好者,他在与一位纪录片导演的交流中,看到了一段大疆航拍的素材。“酷!”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如果说无人机的航拍素材让他对大疆产生了浓烈好奇,那么促使他南下加入大疆的最终原因,则是大疆的另一种性格特质——务实。
TMT浪潮带来的造富神话下,一级市场充斥着浮躁气息,在当时PPT融资已然屡见不鲜。不过,在供应链扎堆的深圳,却是另一番景象。热火朝天的实干氛围笼罩着这座南方城市,务实可以被看作是当时深圳的代名词。
工程师的伊甸园
在大疆内部,一则故事流传甚广:一位还没毕业的实习生,提出了对“精灵”系列空中悬停和无遮挡拍摄的解决方案,汪滔听后立即给了他上百人的技术团队和数千万元的研发基金。“在当时,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产品经理,只要你有想法能落地。”同样的事情KW也亲历过。刚进大疆不久,他就在一场关于产品的PK赛上,抛出了自己新奇又大胆的想法,“他(汪滔)在旁边听到了,说OK。”KW说。于是KW拿到了招人的HC,并很快组建了一支自己的团队,开始投入demo设计。
如今我们看到很多巧妙的产品构思,灵感往往就来自于不经意间。比如大疆Mavic Pro的雏形,就是LEAPX的创始人邓雨眠与汪滔在美国优胜美地国家公园徒步时,迸发出的灵感。在他看到手中的水瓶时,产生了“无人机能否做成水瓶大小,方便随身携带”的思考。这样的灵感促使邓雨眠从微软离职回到国内,主导了Mavic Pro的定义和设计,并在此后主导了Mavic Air的开发。
而在当时,工程师们对于产品创意的思如泉涌,也与那时大疆的工程师文化密不可分。回忆起那时的氛围,曾在大疆负责固定翼模块、禾启智能的创始人王坤殿用“工程师的伊甸园”来形容。工程师们在内部会用一款自己开发的genius talk聊天,弹性工作制让他们可以下午再来上班,工作间也有一应俱全的零食与饮料。
工程师们也不必担心外貌着装与人际关系。纹着花臂或带着大金链子的工程师,会同时出现在研发部门里,即便他们在看到对方第一眼时,都产生了“研发还有这样一号人”的疑问。不过很快,他们就在一场livehouse中志趣相投。而即便是被称为“神”的产品经理,在讨论时产生不靠谱的想法,也会被直接指出。“没有太多上下级的概念,只是想把产品做好。”参与RobomasterS1项目、墨现科技的创始人Steven回忆说。
自由与宽松,无疑是创造力迸发的宝地,而工程师们的另一动力,则在于对产品的暗自较真。
“没有人想做出一款很‘颓’的产品。”颓在他们内部,被视作产品不够出彩、没有做好。
对于完美产品的追求,也让工程师们格外疯狂。凌晨两三点才离开公司,在内部是一种常态。“我们经常晚上很亢奋,一起讨论做很多东西出来。”KW说。他们也会在晚上去楼下空地,在无人机上挂上彩灯进行艺术创作、延时摄影等。
令人诧异的是,不同于如今一触即发的内卷与躺平的论战,很多大疆工程师在做产品时,并没有觉得在工作或加班。“我不觉得加班是一件痛苦的事,也没有加班的概念。你不愿意被认为自己的东西没做好,我们就是争那口气。”王坤殿说。Steven还记得自己曾拿到一份滴滴打车的年终报告,上面显示他凌晨2点半之后离开公司,在这一年中有68天。“加班是要死要活的,但做产品是真的爽。”他总结道。“公司的大门好像有魔力,进门之前还在想怎么这么累,进门后马上就满血复活。”
这样的状态,被他们归结为一种超越金钱的驱动力,是一种对产品纯粹的追求。回忆起当时的状态,刘翊涵认为那段时光是人生中很美好的日子。“就像是在做科研,即使失败了,也可以重新再来一次。没有人催着你要赶紧交付。”
而当自己亲手缔造的产品,被送入世界各地,被不同人群围观、赞叹、并对行业产生影响时,工程师的成就感和自我价值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我做的东西在天上飞,全世界都知道这个产品,我走出门时都会更自信一些。”王坤殿说。
“当你知道几个月后会有一个东西,因为你的参与而变得很不一样,就很容易获得多巴胺。”KW说。2016年时,赵丛在YouTube上看到越来越多的大V开始分享大疆无人机的功能,并炫出自己的产品,他有一种完成了使命的感觉。
理想国,崩塌
然而好景不长,理想国的崩塌有些突然。
自我价值达到顶峰后,工程师们却陷入了寻找自我价值的困境,突破不了的工程师们只能陆续离场。这其中有想将自己想法落地的坚持,也有厌倦了流程化的研发生涯。不过,伊甸园的氛围不再,却是一个绕不过的话题。
2019年年初,大疆在内部发布反腐败公告,称因内部供应链贪腐造成平均采购价格超过合理水平20%以上,保守估计造成损失超过10亿元。
关于这场反腐风波,有人说是因为大疆需要为业绩下滑作出解释,有人说是因为要对投资人负责,也有人说因为内部的管理层变动。不论如何站在今天,这场沸沸扬扬的反腐风波,都已难用只言片语拼凑还原。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这场反腐之后,这家对产品有着极致追求的创新公司,开始转身。不论是DJI本身,还是身处其中的人们,都经历着一场沉重又疼痛的重塑。天才们需要从理想国的美好遐想中迅速抽身,转身融入骨感的现实社会,而大疆则需要斩断以往创新的诞生地——混乱,转而拥抱规则与制度。
“他(汪滔)从外部找了顾问,说是高人,教他做企业管理。”从大疆出来的人告诉36氪,“公司也开始给员工发一些华为的管理学内容。”
新的变化在内部不断蔓延:对工程师们的称呼从“天才”换成了“同学”;内部员工人手一本瑞·达利欧的《原则》;职级划分仿照当时腾讯阿里,设置了D系列;汇报变成了工时制,需要列出每小时做的工作;今年6月发布公告称,不得在公司内穿拖鞋......
当自由开始被条条框框的制度约束,工程师在其中感受的落差就如同断崖。人人都可以成为产品经理的故事,开始离他们愈发遥远。“向上推项目变得十分困难,信息根本推不到汪总面前,在中间就会被拦下来,总有一些理由能卡掉它。”从大疆离职的员工告诉36氪。

更让工程师们不解的是,研发开始需要对采购成本负责。“他们说研发部门最了解物料情况,所以要我们想办法降成本,就连和供应商把成本砍掉3毛钱的事都交给我们。”这位离职的员工有些激动,“研发本来不是做这个事的,我们是天才啊。”这些琐事就像一层又一层的网络,将以天才而论的研发工程师们捆绑其中,难以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