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重庆“跑警报”

作者: 付冬生

1938年2月到1943年8月,日本帝国主义发动“重庆大轰炸”。有时候,一天用一两百架飞机来轰炸重庆;有时候,用三五架,甚至一两架,从早至晚施行“疲劳轰炸”。“五三”、“五四”大轰炸震惊中外,“六五”大隧道惨案导致重庆两千五百多名无辜百姓窒息死亡。抗战时期,“跑警报”成为大后方独有的一番景象,也是老舍在重庆的日常生活必修课之一。

日寇进攻武汉后,老舍携“文协”总会印鉴,与何容、老向、肖伯青一道乘船驶向重庆。“卢沟桥事变”后,老舍离妻别子,逃离齐鲁大学的一幕再次上演。正如老舍所言“我由青岛跑到济南,由济南跑到武汉,而后跑到重庆”。老舍在重庆工作生活了近八年,作为“文协”总务部主任,组织并参加文艺界抗敌救国活动,表现出极大的爱国热情和民族意识。同时,他还创作了众多文学作品,为全民抗战努力宣传。

“五四”大轰炸来临时,多日未曾出门的老舍正在赶写剧本《残雾》。连日的空袭未曾打断他的工作。当天下午,周文、宋之的和罗烽找他商谈“文协”工作。没多久,防空警报就响了。对此,老舍已经习惯了,他不慌不忙到院中观察一番后,又返回屋中继续谈话。一个小时后,防空警报再次响起。这时,大家才离开房间到地洞中躲避。在“跑警报”时,老舍还不忘把未完成的剧本《残雾》紧紧抱在怀里。晚上七时,警报解除,他才从洞里慢慢地出来。对于当晚大轰炸的惨状,老舍在《“五四”之夜》中这样描述:“不错,这晚上有月;可是天空的光亮并非月色,而是红的火光!多少处起火,不晓得;只见满天都是红的。这红光几乎要使人发狂,它是以人骨、财产、图书为柴,所发射的烈焰。灼干了的血,烧焦了的骨肉,火焰在喊声哭声的上面得意的狂舞,一直把星光月色烧红!”

老舍看到“火光中,避难男女静静的走,救火车飞也似的奔驰,救护队服务队摇着白旗疾走;没有抢劫,没有怨骂,这是散漫惯了的,没有秩序的中国吗?像日本人所认识的中国吗?这是纪律,这是团结,这是勇敢——这是五千年的文化教养,在火与血中表现出它的无所侮的力量与气度”。他痛惜“那美丽的建筑,繁荣的街市,良善的同胞,都在火中”,但他也相信,“烧得尽的是物质,烧不尽的是精神;无可征服的心足以打碎最大的侵略的暴力”。这些文字有着很强的画面感,老舍之所以能够写出这样的文字,是因为亲身经历,感触极深。大轰炸炸毁的是砖瓦土木之城,而在火光与废墟中升腾的是众志成城的民族抗战意志,而重庆也在大轰炸中一遍遍浴火重生。

此外,老舍还在《八方风雨》中记录大轰炸:“前几天,我在公共防空洞里几乎憋死。人多,天热,空袭的时间长,洞中的空气不够用了。‘五三’、‘五四’我可是都在青年会里,所以没受到什么委屈。‘五四’最糟,警报器因发生障碍,不十分响;没有人准知道是否有了空袭,所以敌机到了头上,人们还在街上游逛呢。火,四面八方全是火,人死得很多。我在夜里跑到冯先生那里去,因为青年会附近全是火场,我怕被火围住。彻夜,人们像流水一般,往城外搬。”

频繁的“跑警报”,一是让他得了盲肠炎,二是让他创作了不少的“抗战人名诗”。关于盲肠炎,他在《八方风雨》中这样记载:

三一年夏天(笔者注:应为三十二年),我又来到了北碚,写长篇小说《火葬》,从这一年春天,空袭就很少了;即使偶尔有一次,北碚也有防空洞,而且不必像在重庆那样跑许多路。

哪知道,这样一来可就不再动了。十月初,我得了盲肠炎,这个病与疟疾,在抗战中的四川是最流行的,大家都吃平价米,里面有许多稗子与稻子。一不留神把它们咽下去,入了盲肠,便会出毛病。空袭又多,每每刚端起饭碗警报器响了;只好很快的抓着吞咽一碗饭或粥,顾不得细细的挑拣;于是盲肠炎就应运而生。

因为要“跑警报”,老舍慌忙之中将“平价米”中的稗子和稻子吃进肚子。由此可见,“跑警报”是导致老舍得盲肠炎的罪魁祸首。

10月4日,老舍疼痛难忍,不得不去重庆北碚江苏医学院附属医院割盲肠。有趣的是,老舍的胃有些下垂,盲肠也因此挪了地方。对此,老舍幽默地说:“盲肠挪了地方,倒仿佛怕受一刀之苦,而先藏躲起来似的。”最后,一名叫刘玄三的医生花了三个钟头才把老舍的盲肠找到,做了切除手术。“经过还算不错,只是外边的缝线稍粗(战时,器材缺乏),创口有点出水。”因老舍身患“贫血症”和痢疾,又常常“打摆子”,再加上营养不良,他在医院待了十七天,直到10月20日才出院。

为了躲避日机轰炸,老舍有时不得不从市区跑到乡下。对此,他这样记录:“三十年夏,疲劳轰炸闹了两个星期。我先到歌乐山,后到陈家桥去住,还是应冯先生之邀。”其间,他还完成了剧本《归去来兮》、论文《略论文学的语言》。

因为“跑警报”,老舍经常要在防空洞中躲避,有时一躲便是一整天。因时间太久,洞中空气浑浊,大家在洞中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为了消磨时光与排遣苦闷,他提议大家拿文艺界的人名来写诗。于是,“人名诗”应运而生。因“人名诗”多与抗战有关,故又被称为“抗战人名诗”。对此事,吴组缃曾在《老舍幽默文集·序》中回忆:“在重庆最无聊的是空袭中躲防空洞的时候。常常进了洞就出不来,久久闷坐着,无以自遣,后来我们就拿文艺界的人名拼凑诗句。”五律《忆昔》《野望》等“人名诗”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诞生的。

“也频徐仲年,火雪明田间。大雨冼星海,长虹穆木天。佩弦卢霁野,振铎欧阳山。王语今空了,绀弩黄药眠。”《忆昔》一诗由十六个人名组成:胡也频,作家、左联烈士;徐仲年,诗人、文学翻译家;火雪明,《时报》编辑;田间,现代诗人;孙大雨,现代诗人、文学翻译家;冼星海,音乐家;高长虹,现代诗人;穆木天,现代诗人、翻译家;佩弦即朱自清,著名作家;卢冀野,诗人;郑振铎,文学史家、作家;欧阳山,作家;王语今,著名翻译家;萨空了,编辑、记者;聂绀弩,诗人、剧作家;黄药眠,文学家、诗人。整首“人名诗”自然工整,无几人工雕琢痕迹,咏史抒怀,沛然一气,有情有景,诗意、诗境天然浑成。

“望道郭源新,卢焚苏雪林。烽白朗霁野,山草明霞村。梅雨周而复,蒲风叶以群。素园陈瘦竹,老舍谢冰心。”《野望》一诗对仗工整,语言形象,精练含蓄,诗境优美,突显出老舍深厚的旧体诗创作功力。据吴组缃回忆,他在躲防空洞时出了上联“梅雨周而复”,老舍写信以“蒲风叶以群”句相对,精确且工整,可谓一绝。老舍自幼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曾师从方还和宗子威学习古典诗词多年。他常说“我的诗是学陆放翁与吴梅村”。陆放翁和吴梅村诗词中的语言文字、诗情诗境、忧国忧民思想及礼仪观念深深渗透在他的脑海里。后来,这些“人名诗”被吴组缃加上《与抗战有关》的总题目,发表在《新蜀报》副刊《蜀道》上。

与古代“人名诗”不同,老舍的“人名诗”不是把人名镶嵌在诗中,而是全部用人名连缀成诗,作家的名字是诗歌构成的唯一元素。其间,不用衬字连接,名字也不跟其他文字搭配成句,且少用双关。老舍用人名作诗,抒发了对美好田园生活的向往,而人名却隐藏在诗中,浑化无痕。胡絜青曾评价老舍,“爱把友人的名字,嵌入诗中,作为文字游戏,这些游戏诗是他的拿手好戏”。

经过老舍、吴组缃等人的倡导,“人名诗”成为一种与抗战有关的自觉的文学活动,流行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和四十年代初的重庆。文艺界当年在重庆戏作“人名诗”成风。田仲济、姚蓬子、艾青、王冶秋及西南联大冯友兰、容庚等文化名流纷纷响应。就连郭沫若也写下:“胡风沙千里,凌鹤张天翼。白薇何其芳,丽尼顾而已。”对此,田仲济认为:“重庆有的作家用人名诗拼成似通不通的五言诗,借以说明来解闷作家们讲真话所造成的苦闷空气。”为躲避日机轰炸,文人们在狭小的防空洞中大发诗兴,并以人名入诗,寄情抒怀,这不仅是诗人们苦中作乐与释放生活压力的方式之一,还是他们交流诗艺及交游唱和的良好契机。“这种人名诗,老舍不认为只是无聊消遣,说这也体现着文艺界大团结,彼此不存畛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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