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学何谓 香学何为

作者: 秦燕春

中国香学史上最后一部有分量的书写、清人王訢在所著《青烟录》“青烟散语”中感喟:“名香为天地秘物。”

香物在人类历史上,一直都是稀缺、昂贵、神秘之物,同时绾结天地一气,沟通幽明两间。历代香谱的集大成者、明清之际的周嘉胄在所撰《香乘》中亦云:“余好睡嗜香,性习成癖,有生之乐在兹,遁世之情弥笃。每谓霜里佩黄金者,不贵于枕上黑甜;马首拥红尘者,不乐于炉中碧篆。香之为用大矣哉!通天集灵,祀先供圣,礼佛籍以导诚,祈仙因之升举,至返魂祛疫,辟邪飞气,功可回天,殊珍异物,累累征奇,岂惟幽窗破寂、绣阁助欢已耶?”

香学妙谛,具此数语。而生逢末世之名士清高、文人义愤,亦见其中矣。周嘉胄,字叔休,扬州府泰兴县人。晚年移居金陵后,恒以江左周郎自称,人亦以周江左呼之,其卒年不详,或在清顺治末,寿近八十。嘉胄不仅长于香道,书画艺事亦绝精,又富收藏。其所撰述,《香乘》之外,尚有《装潢志》传世,采摘繁博,体例精善,为谈艺者推重,被业内视为第一部“装潢学”专著。其中对于古书画迹“气色”的强调,令人耳目一新,深得装裱三昧。

《香乘》定稿之年(崇祯十四年,1641),因为天灾人祸,明代的江山已经岌岌可危,三年之后,明代正式灭亡。

而江山易代之后,香况仍有继续。

乾嘉时期的王訢与历代谱香人士的命运类似,如风中香烬,生卒不详,其人大抵活跃在清代中叶,自称涂阳人,号“啸岩”。《青烟录》前附有嘉庆礼部尚书马慧裕(?—1816)序言,略述此书成书因缘,中称王訢为“并州王子”,可知其籍隶山西,乃是“以诸生精医术,尤爱黄老之学”者,又可见其功名之路并不顺遂,或确实无意于此。马慧裕称赞他“夫儒者,功名声望非无可传者,乃独沾沾于千亩香林,岂其深有得于清净无为之旨,所以参鼻观而证妙谛者,在此而不在彼乎”。马慧裕应该很是欣赏这位作者与这本香著,以为“其人之品格性情,悉从香海中超出于阎浮提界矣”,提醒读者不可仅赏其“参究考据之精且确”。

马氏序言与王訢自序均作于大梁(今河南开封),时在嘉庆乙丑(1805)十一月。王訢《自序》中自言“三十余弃举子业,游都下历津门”,又游历山东、江苏等地,曾经“羁栖于齐鲁间大明湖上,前后十余年从,为最久”。

王訢与周嘉胄类似,他们对生活别有追求,所谓“得于天者独厚于天,实故使之钝而遂其懒”,于是“钝于学不工文字,天之不肯以青灯黄卷劳勚我也;钝于才不谙世情,天之不肯以翻云覆雨奈何我也;钝于帖括不中试官绳尺,天之不肯以簿书钱谷驰驱鞅掌之故困横我也”,亦正合其科举不第的真实处境。王訢虽自谦钝懒,显然仍属才子一流,诗文词曲皆有所会通,其能说出“焚香最宜读书,若展卷时便满腔子是揣摩八股心,此人必不焚香。且香先不愿为此人焚也”,王訢的品行与经历大抵可以猜想了。

缘于信仰的、健康的、审美的等多重需要,放眼全球文化形构,不同族群的人们,几乎都有久远的用香传统。尤其古老的东方,人们的生活曾经离不开香,诸如祭祀用香、药物用香、生活用香。香可以敬天地,礼神明,强魂魄,美容颜,增情调,体艺术。佛有众香国,“其香比于十方天人之香,最为第一”;道敬降真香,“真仙所焚之香皆闻百里,有积烟成云,积云成雨”,乃至养生炼形,无香不欢。无论宫室香、饮食香、器具香,真应了“谁能入吾室,脱汝世俗秽”,却原来“百和清夜吐,兰烟四面充”。尤其以先秦儒家“养性(养生)”论为代表的“芳香养性(养生)”观念的初步形成后,更为后世制香、用香学说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心性论基础。礼仪用香也为不同时期的社会习俗所广泛采纳。

古代经史典籍中,多有制香、用香方法的记载。两汉时期,陆地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开通,促进了中国与世界的香品交流与传播。宫廷贵族爱香成习,熏香成为上层社会身份象征的流行好尚,甚至日常必须。东汉时期伴随着佛教传入中国,礼佛熏香行为变得非常普及,更兼此期东南亚的香料、香方大量进入中土,可以方便使用的香药数量更加充足、品类更加丰富,香品配伍和合因此具备了更规范性的物质基础,理法趋向完备,医药用途进一步凸显,制香、合香的方法越发完善,香品的使用方法也更加多样化。隋唐五代,社会整体用香风气更盛。高僧鉴真前往日本传法,带往东瀛最重要的物品就包括十二种六百余斤名贵香料。当时的官方文献与民间文献不但大量记述了皇室贵族的用香逸事、香品香物的传说故事,更有相关香药疗法的丰富记载。孙思邈《千金要方》与《千金翼方》以及道教典籍《云笈七签》虽为宋人整理或编撰,其中医药用香与宗教用香的构方,却多反映了宋代之前的用香习俗。有宋一代,中土香风更盛,用香不仅成为士大夫阶层共同喜好的艺术门类“四般风雅”之首,皇室亦好此风,君王后妃皆擅合香。内廷为保障各级香料供应,专门成立了“香药局”。香药是市舶司收入中最大宗的物品之一,也是最重要的税赋来源之一。宋人不仅用香来改善生活空间,更运用各种合香秘药调理身心、祛除疾病,朝野文献均不乏士民自用香药保健的记载。寻常百姓生活中亦充满香事。彼时的绘画、话本、野史杂著,可见“香生活”普遍流行:市井有专门卖香的“香铺”和“香人”,店铺有专门制作“印香”的商家,酒楼里有随时向顾客供香的“香婆”,街头有添加香药的各式食品。北宋张择端的名作《清明上河图》中就有此类场面的直接呈现。宫廷宴会、地方庆典、民间节气均要焚香。富贵人家车轿服玩常要熏香。香囊、香粉、香珠、香膏等香身美容之物,为各阶层的女性共同喜爱并使用。和宋代的许多亚型文化相似,香学脱离了门第限制,成为真实的民间日常。流风所及,包括之后伴宋或继宋而起的异族王朝,如蒙、辽、金、元等也多受汉地香风熏习,宫廷贵族中擅长香道者大有人在。日本香道最初的传承,无论香料来源,还是合香理法、香具设计,在“和风”化之前,也是受唐、宋两朝影响最为显著。明清两代,虽因自明初太祖即行“禁番令”,对香料进口有所影响,但业已根深蒂固的香学文化在中国社会生活中仍然得到了稳步发展。无论是制香、用香、品香的方式,还是香料、香品、香具的形制,都有充分的拓展和长足的发展。更由于清代和藏地的特殊关系,藏香对于彼时宫廷用香也有着不小的影响。

迄今为止,坊间以“香学”定名者众,本书并非首出,但何谓“香学”未见得容易精确定义。

而如果香学能够成立,其本身也颇为奇异。比如香学史的学术性质较为特别,可以说横跨了思想史、艺术史、医药史、科技史、交通史、贸易史、文化史等多个领域。这一特殊表现,首先基于香学文献首出于历史便遭遇了定位困难。

而如果香学作为艺术学的一分支可以成立,它的根本属性当如何界定?即使在当下,作为“嗅觉艺术”渐被承认的香学建构,恰恰同时需要在文献基础上重新考量其在传统流变中曾经被赋予和承载的多重身份。

尽管如何定义“艺术”在学理上不见得容易充分厘清,但在当代中文语境,形诸共识的艺术形式或艺术门类仍大体可以建立较为清晰的谱系。例如中国传统文化生活中曾经相当盛行的众多艺术形式或艺术门类,如琴、棋、书、画、印、香、花等,有些至今长盛不衰,仍风姿绰约于当下的现实土壤。有些艺术,比如香学与花道,一般公众认知中均以为,无论是理论的表述还是实践的仪则,都属日本模式更为胜出,甚至多数国人往往于有关二者的基本知识都甚为陌生,乃至误以为中国向来无此流风习尚。无论行香还是插花,常被民间误认为是东瀛文化输入中土而后有,因此也就更加无暇或无力追究其作为艺术形式或艺术门类的历史渊源,以及深研其作为艺术形式或艺术门类能否成立、如何成立。

仅就行香言之,根据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物的资料证明,我们足可断言,“香学”不仅曾经作为宋明文化“四般风雅”之一流行数代,乃至汉唐魏晋,甚至上溯先秦,中土皆有行香的丰富实践。但我们同样要承认,即使中国历史上曾经论“香”为“学”,进入近代以来,“香学”也是被国人遗忘得较为彻底的艺术类型之一。“香学”何谓?“香学”何为?如今已经成了亟待正本清源的孤冷话题。

构成体系的“香学”知识,要到宋代以后香谱迭出方才凸显。对于“香学”作为一种艺术门类的成熟,宋人至少贡献了两大要素,其一,香谱类书的广泛出现并流行,为香学发展的“品·异·法·事·文”的基本架构奠定了基础与通则,流传已久的历史香方借此保存于世;其二,以元祐诗坛为佳会、以香方香诗乃至“香禅”为介质、以苏轼、黄庭坚等人为代表的宋代“文人香”得以面目朗现于历史,众多个性风格极强的文人新制香方出现于世,并对后之时代尤其异域东洋的香风好尚造成了深远影响,最终超越或游离了“居士禅”的局域,独立成香。对于一种成熟的艺术门类,前者相当于学门与流派的历史完善,后者相当于艺术家(香人)与作品(香品)的具体凸显,而两宋民间社会普遍的好香成习,无疑就是香学艺术广泛的受众基础。

历史上的中国香学曾经具备了相当完善的理论传承(合香方)、器物传承(香具),以及大体可见的流派传承(宗教香方、医药香方、文人香方),故本书认为,中国香学不仅是一门独立的艺术门类,而且是一门相当成熟的艺术门类。

香学资料异常繁杂散乱,不仅多数分散于浩如烟海之历史文献,即使成谱之作,因为辗转抄袭、陈陈相因、版本错乱,使用起来也非常吃力。而辨析版次、考镜源流非本书主要目的之所在。为避免行文过于错综枝蔓,本书涉及香典资料引用,首选《香学汇典》,以《中国香文献集成》作为补充来源,同时参阅其他史学、文学相关文献。历代保存最完善的三本香谱,北宋洪刍《香谱》,宋元之际陈敬、陈浩卿《陈氏香谱》,晚明周嘉胄《香乘》,为论述整饬,书中亦或时称洪氏《香谱》、陈氏《香谱》、周氏《香乘》,或简称洪谱、陈谱、周谱。

通史性的时间跨度的论述,劣势是显而易见的,不仅令整体的清理过程极其辛苦,更因过久的时长势必暴露难以兼顾的资料短板。许多细节落实乃至在宏大断制上,可能仍然存在不少错失。但通史性的时间跨度的论述,也是势在必行的,因为坊间此类专书的学术品质可靠者实在有限。相关优秀之作诸如林天蔚《宋代香药贸易史》、刘静敏《宋代〈香谱〉之研究》、扬之水《香识》,基本均为断代史研究,且主要方向均非中国传统香学最为关键之“合香学”。某种程度上,本书可能算是目前力图从学术视域深度梳理中国传统香学的不多的严肃尝试,全面的观照有所必要。诸多不足,或许将来可以经由另外一本即《传统香学补遗》加以完善与补足。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