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回想录》的“诗与真实”

作者: 姚一鸣

刚买入文津出版社的《知堂回想录》汇校本(五度汇校),其实之前以买过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本、河北教育出版社本和岳麓书社本,以及湖南人民出版社的《周作人回忆录》。之所以再购汇校本,是因为《知堂回想录》的手稿本最近已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此册汇校是五度历经十五年才完成的,“《知堂回想录》汇校本把《知堂回想录》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香港‘三育版’以及影响较大的版本,与原手稿进行校勘,是非曲直一目了然,既剔除文字硬伤,也清除文字软伤,最大限度地还原经典著作的本来面貌。此外还加了几百条详注”。汇校的除香港三育版外,还有周作人手稿复印件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周作人散文全集》本。

1960年,周作人应曹聚仁之邀开始写回忆文章,初拟名“药堂谈往”,写成后改名《知堂回想录》,总计四卷,约四十万字。这是周作人一生所著篇幅最大的一本书,也是他生前的最后一部书。书稿在当年脱稿寄出后,先在海外报刊辗转连载,至1970年《知堂回想录》首次正式出版,周作人已去世。全书始于“缘起”,终于“拾遗”,共分四卷:第一卷讲童年和青少年的事情,涉及周家内部的人事,周作人的求学经历,以及绍兴、杭州、南京、北京等城市的风物;第二卷主要讲在日本留学期间的事,主要涉及师生旧事、日本风物,以及当时中国国内的情形;第三卷主要讲周作人回国后在北大任教期间的事情,主要是抗战以前的事,因为涉及大学所授课程,所以说到一些文艺思想;第四卷主要是“北大感旧录”,谈及一些故去的文人,但并不过多评论,只说事实,当然无法回避自己在抗战期间的所作所为,最末以“拾遗”告终,大致回顾总结了自己的思想与志趣。

《知堂回想录》汇校本的书后还附有“部分信札释读文”,包括知堂致曹聚仁(八通),知堂致鲍耀明(一通),曹聚仁致知堂(一通),罗孚、知堂1964年往来信(一对),曹聚仁致罗孚(四通),罗孚致舒乙、李今(一通)等,共十七通信札,均是和《知堂回想录》出版有关,从中可见《知堂回想录》成书出版之艰辛,特别是曹聚仁和罗孚用力甚多,录曹聚仁致罗孚信一通,可知其详:

承勋我兄,昨日总算把《知堂回想录》全部校完了,在我总算对得起地下的故人,也对得起三育书店的车载青兄了。否则这笔排印费在她是一件大负担,而且销路并无把握。这么一来,移稿费作排印费,销路也十分稳妥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亦能问心安就是了。可惜不及让许广平看到此书的出版呢!弟先后校了三回,全书并无什么毛病,不知我兄以为如何?一切弟独自担任责任,请兄勿念。那几段稿和知堂的其他各稿,乞兄费神检还。知堂全稿(一部分在兄处)奉上,兄可留作纪念。三五十年后也许该是一份有价值的文物呢。

弟  曹聚仁顿首  八月廿六日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1962年11月脱稿后,经曹聚仁牵线搭桥,1964年8月起在香港《新晚报》副刊连载,一个月之后被腰斩。罗孚仍未放弃,拟转至1966年其参与创办的《海光文艺》上择要刊载,但《海光文艺》也夭折了。更为遗憾的是,知堂老人也在1967年5月6日去世。后经曹聚仁努力,《知堂回想录》得以在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商余》上发表,共连载了九个月。曹聚仁又安排《南洋商报》将稿酬直接汇至三育图书文具公司,用以解决该书的排版及印刷费用,使得《知堂回想录》能够顺利出版。不久曹聚仁在澳门病逝,此时距知堂老人故世已有三年时间。

循着这个时间线索,开篇所引周作人“后序”,据文中周作人所叙应是写于1966年初,此时大多数人仅读过《新晚报》副刊连载的部分,只有曹聚仁、罗孚等少数人读过全稿,那么文中周作人用“诗与真实”之喻来解释回想录的真与假问题,应该是回答朋友或读者的疑问,十分巧妙,“我这部回想录根本不是文人自叙传,所以够不上和他们(卢梭、托尔斯泰、契利尼)的并论,没有真实与诗的问题,但是这里说明一声,里边并没有什么诗,乃是完全只凭真实所写的。这是与我向来写文章的态度全是一致,除了偶有记忆不真的以外,并没有一处有意识的加以诗化,即是说过假话。可是假如有人相信了我的这句话,以为所有的事情都真实的记录在里边,想来找得一切疑难事件的说明,那未免是所愿太奢了”。从文中可以看出,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不是“文人的自叙传”,所叙事件完全是真实的,从童年、青少年到周家内部的人和事,他的求学经历、回国后在北大任教,以及他的写作历程及感悟,都写得极其用心。

以周作人的学识和水平,以及对文学的感悟,回想录写得极为精彩,这其实和他晚年的心境有关。他经历过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新中国成立等重大历史事件,在文学上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但个人命运却是起起伏伏,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出任伪职,沦为汉奸,被后人所诟病,也和其兄长鲁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至于《知堂回想录》对于其落水的描述,从“元旦的刺客”到“‘反动老作家’二”,短短二十几页,并无其思想波动的细致描写,对于此人生的一大败笔,有一笔掠过之嫌,或许说读者想看的并未找到。另一点则是居于北京八道湾时周氏兄弟失和,书中也未提及。

“我是一个庸人,就是极普通的中国人,并不是什么文人学士,只因偶然的关系,活得长了,见闻也就多了些,譬如一个旅人,走了许多路程,经历可以谈谈,有人说‘讲你的故事罢’,也就讲些,也都是平凡的事情和道理。他本不是水手辛八,写的不是旅行述异,其实假如他真是遇见过海上老人似的离奇的故事,他也是不会得来讲的。”周作人这段晚年心境的表述,和“诗与真实”也有所契合,即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周作人极有分寸感,这从他晚年写鲁迅的几本书中也可见一斑。这种分寸感是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回避着什么,这也是“回想录”和“回忆录”的差别。

《知堂回想录》汇校本如果能将回想录写作、刊发、出版梳理出一时间线索,将更为完备。另罗孚写过一篇《回想〈知堂回想录〉》,也可作为附录收入。对于《知堂回想录》的汇校,如能针对周作人文中提到的人和事,列出相关延伸文和书等参考文献,似更好。最后,引用一段周作人1963年1月写的《知堂回想录》后记,再体会一下他作回想录时之心绪:

古来圣人教人要“自知”,其实这自知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以不知为不知似乎是不难,但是说到知, 到底知的是什么,便很有点不明白了。即如上文所说的《杂学》, 里边十之八九只不过是对于这个有点兴趣, 想要知道罢了,实在只写得“起讲”的且夫二字,要说多少有点了解,还只有本国的文字和思想。因为深知八股与八家文与假道学的害处,翻过来寻求出路,便写下了那些杂学的文章, 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所走的路是走的对不对。据我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说道理和讲趣味的之外,有几篇古怪题目如《赋得猫》《关于活埋》《荣光之手》这些,似乎也还别致,就只可惜还有许多好题材, 因为准备不能充分, 不曾动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脚和鸦片烟都是。这些本该都写进《我的杂学》里去,那些物事我是那么想要研究,就只是缺少研究的方便。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