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尽劫波兄弟在

作者: 黄乔生

1923年,周作人给同院住的鲁迅写了一封信,声称虽然自己能容忍甚至原谅长兄的不是,但从此恩断义绝,不再来往。鲁迅因此搬离了大宅院,另觅住处。从此两兄弟长庚启明,动如参商。

何事脊令偏傲我

鲁迅在南京求学期间,寒假结束回校,曾写给弟弟们几首诗,其中一首是:“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

诗中的“脊令”鸟,头背黑色,额与腹下白色,像戏曲舞台上张飞的脸谱,民间因称之为“张飞鸟”。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小时候跟闰土的父亲学习雪地捕鸟,曾遇到过它:“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诗经·小雅·常棣》这样描写这种鸟的习性:“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它们在遇到危险时发出急促的鸣叫声,被用来比喻友爱兄弟急难时的相互救助。

当兄弟因为求学求职离别时,感到脊令在“傲我”,而当他们因矛盾永远分离时,脊令的叫声听起来就比“傲”更难受了。

鲁迅和周作人失和之前,三弟建人因无固定职业,已只身到上海谋生;鲁迅和周作人失和后,虽然同居北京,但不相来往。几年后,鲁迅辗转厦门、广州,到达上海,与周建人一家会合,兄弟一度比邻而居,互相照顾。

曾经是鲁迅诗友的周作人,与鲁迅分手后,追求散淡和超脱。他采取“闭户读书”主义,耕种“自己的园地”。“五四”时期,他曾追求的“人的文学”的明朗、随感录的犀利,渐渐地都被随笔文的平和冲淡和隐藏旨意的读书笔记所取代,他在苦雨斋里独自读“雨天的书”的孤寂,与鲁迅“彷徨”时期的心境相似。如果说鲁迅是“走来走去”的彷徨,那么周作人则是属于“退隐”和“安居”。他留在八道湾的四合院“静修”或曰“苦住”,喝着苦茶,读着古书或洋书,时而发些牢骚,时而徘徊叹息。

两兄弟虽然不相往来,但在紧要关头仍互相关心,在社会斗争中也能互相声援,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北方军阀当政,查封报馆,逮捕文人,周作人主持的《语丝》也卷入其中,导致周作人和刘半农等离家避难。鲁迅很是挂念,1927年11月7日在给章廷谦的信中说:“北新捕去李(小峰之堂兄)王(不知何人)两公及搜查,闻在十月二十二,《语丝》之禁则二十四。作者皆暂避,周启明盖在日本医院欤。查封北新,则在卅日。今天乔峰得启明信,则似已回家,云《语丝》当再出三期,凑足三年之数,此后便归北新去接办云云。卅日发,大约尚未知查封消息也。他之在北,自不如来南之安全,但我对于此事,殊不敢赞一辞,因我觉八道湾之天威莫测,正不下于张作霖,倘一搭嘴,也许罪戾反而极重,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当能互助耳。”

上海“一·二八”战争期间,鲁迅收到亲朋好友的来信。母亲的关怀更让他感到温暖。两年前,他在柔石遇害后写的“梦里依稀慈母泪”,想到的是柔石的母亲,也想到自己的母亲,北京的母亲和弟弟也问起鲁迅和周建人在上海战火下的状况。周作人写信给周建人试探问询,周建人写长信报告了鲁迅和自己的境况。

当然,矛盾仍在。在京派和海派的论争中,人们似乎更想以两兄弟的对立作为标志。于是说他们两位,一个是京派,一个是海派。其实,鲁迅也有京派的一面,或者说,鲁迅对此有更清醒的认识,是超乎两派之上的。

周作人对鲁迅的不满,有两个缘由:一是对鲁迅在上海又成立家庭不满,这是关系到他的生活状态和切身利益的。在他看来,鲁迅到了外地,虽然每月给母亲安排赡养费,但很多琐碎的事只得由他在京代劳。周作人把自己在京照顾母亲称为“亲侍”,认为是比鲁迅的写信问候和献纳银钱要珍贵得多。这些话当然不无合情在理成分,所以他一再申说,理直气壮。他进而影射攻击鲁迅言行不一,人格破产:“普通男女私情我们可以不管,但如见一个社会栋梁高谈女权或社会改革,却照例纳妾等等,那有如无产首领浸在高贵的温泉里命令大众冲锋,未免可笑,觉得这动物有点变质了。我想文明社会上道德的管束应该很宽,但应该要求诚实,言行不一致是一种大欺诈,大家应该留心不要上当。”

虽然没有公开点名,但读者心知肚明。

第二个缘由,比家务事引起的恩怨更重要,是周作人对鲁迅倾向左翼的不满。他认为鲁迅加入“左联”,是老年人跟着青年人瞎跑,其根源在于好名,领袖欲强,不想失去文坛权威地位,其结果将是老而出丑。周作人在《〈蛙〉的教训》一文中影射道:“其实叫老年跟了青年跑这是一件很不聪明的事……有些本来能够写写小说戏曲的,当初不要名利所以可以自由说话,后来把握了一种主义,文艺的理论与政策弄得头头是道了,创作便永远再也写不出来,这是常见的事实,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教训。”

他还在《老人的胡闹》一文中写了这样一段话:“往往名位既尊,患得患失,遇有新兴占势力的意见,不问新旧左右,辄靡然从之,此正病在私欲深,世味浓,贪恋前途之故也。虽曰不自爱惜羽毛,也原是个人的自由,但他既然戴了老丑的鬼脸踱出戏台来,则自亦难禁有人看了欲呕耳。这里可注意的是,老人的胡闹并不一定是在守旧,实在却是在维新。盖老不安分,重在投机趋时,不管所拥戴的是新旧左右,若只是因其新兴有势力而拥戴之,则等是投机趋时,一样的可笑。”

鲁迅应该看到了这些文字以及周作人身边文士们的类似议论,所以对周作文为首的所谓“京派”也没有好声气。

鲁迅坚持认为不脱离现实、贴近大众的思想是一种进步的思想,对中国有益。他希望文人学者过的生活,不是隐退、畏缩,而是保持批判精神。因此,他在《小品文的危机》《隐士》等短文中,也总是对准周作人等所谓“京派”的“小”和“隐”发议论。

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把小品文称为“小摆设”:

然而就是在所谓“太平盛世”罢,这“小摆设”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兰亭序》,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头,或供在云冈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指点,也不过令观者生一种滑稽之感。何况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工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他们即使要悦目,所要的也是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要坚固而伟大,不必怎样精;即使要满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

美术上的“小摆设”的要求,这幻梦是已经破掉了,那日报上的文章的作者,就直觉的地知道。然而对于文学上的“小摆设”——“小品文”的要求,却正在越加旺盛起来,要求者以为可以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

在《隐士》一文中,鲁迅对京派的隐逸之士讽刺得十分尖刻:“赞颂悠闲,鼓吹烟茗,却又是挣扎之一种,不过挣扎得隐藏一些。虽‘隐’,也仍然要啖饭,所以招牌还是要油漆,要保护的。泰山崩,黄河溢,隐士们目无见,耳无闻,但苟有议及自己们或他的一伙的,则虽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聪目明,奋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远胜于宇宙之灭亡者,也就为了这缘故。”

鲁迅不愿意往消极方面走,而坚持认为成为“匕首”和“投枪”才是小品文的发展方向,抗争才是积极、正确的态度。因此,他在《小品文的危机》中写道:“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这样的“生存的小品文”就是鲁迅晚年诗学的精华部分——他的杂文进入纯熟的境地。

漏船载酒泛中流

鲁迅在上海的生活虽然有小家庭的温暖和安宁,但也有颇多烦恼。

1932年10月,鲁迅刚过五十岁,写了《自嘲》诗,描述他的日常生活状态。其中不但有亲情的展示,更有生存环境的描述和人生态度的表达: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1932年10月5日,郁达夫夫妇在聚丰园招宴,其兄长郁华、柳亚子夫妇、鲁迅夫妇出席。席间,郁达夫对鲁迅开玩笑说:“你这些天来辛苦了吧?”鲁迅用上一天想到的“横眉”一联回答他。达夫打趣道:“看来你的‘华盖运’还是没有脱?”鲁迅说:“嗳,给你这样一说,我又得了半联,可以凑成一首小诗了。”这“半联”就是首句的“运交华盖欲何求”。散席时,郁达夫拿出一幅素绢,请各人题词留念。鲁迅根据席间谈话,写下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副联语。一旁的柳亚子看到,在与鲁迅握别时,请求鲁迅赠赐墨宝。次日,鲁迅为柳亚子手书了四尺对开一纸。鲁迅还将此诗写成扇面赠送日本杉本勇乘,将“对”写作“看”;写赠其他友人时,“他”字也写作“它”或“牠”。

运交华盖,是运气不好的意思。鲁迅在《华盖集》题记中解释他为什么如此命名文集道:“我平生没有学过算命,不过听老年人说,人是有时要交‘华盖运’的。这‘华盖’在他们口头上大概已经讹作‘镬盖’了,现在加以订正。所以,这运,在和尚是好运:顶有华盖,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华盖在上,就要给罩住了,只好碰钉子。”

第三句借用了南社诗人姚鵍雏(锡钧)的诗句“旧帽遮颜过闹市”以及《吴子·治兵》“如坐漏船之中”一句。《晋书·毕卓传》中毕卓说:“得酒满数百斛船……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漏船载酒,路途是危险的,但应该注意的是所载并非粮草或图书,而是酒——在这样的境况中,更不能无酒。如《诗·邶风·柏舟》所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柏舟》诗接下来还有“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兄弟既不能依靠,却还要面对“群小”“千夫”。

鲁迅1931年2月4日给李秉中的信中说:“然而三告投杼,贤母生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生丁今世,正不知来日如何耳。”当时报刊上关于鲁迅的谣言很多,鲁迅真成了“千夫所指”之人——他从这里找到快感,甘愿做独战的勇士,“虽千万人吾往矣”!

鲁迅写给柳亚子诗轴上的跋语有“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几句。所谓“偷”,就是直接引用,或者可以换成“借”字。这首诗引用或化用的句子颇不少。千夫指,语出《汉书·王嘉传》:“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孺子牛的典故出自《左传》:“鲍子曰,女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而背之也!”晋代杜预注:“孺子,荼也。景公尝衔绳为牛,使荼牵之。荼顿地,故折其齿。”清代洪亮吉《北江诗话》:“同里钱秀才季重,工小词。然饮酒使气,有不可一世之概。有三子,溺爱过甚,不令就塾。饭后即引与嬉戏,惟恐不当其意。尝记其柱帖云:‘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真狂士也。”“俯首”一句含有高尚的积极的意义,象征着彻底的献身精神。鲁迅曾说:“但自问数十年来,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时时想到中国,想到将来,愿为大家出一点微力,却可以自白的。”他确实也曾以牛自况:“譬如一匹疲牛罢,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张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转磨,也可以的;赵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贴出广告道,敝店备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牛乳。我虽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见,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后人将“孺子”解释为人民大众,认为鲁迅是在申述为人民服务的决心。

郭沫若在《孺子牛的质变》一文中评论道:“这一典故,一落到鲁迅的手里,却完全变了质。在这里,真正是腐朽出神奇了。”又在《〈鲁迅诗稿〉序》中高度赞扬《自嘲》的“横眉俯首”联:“虽寥寥十四字,对方生与垂死之力量,爱憎分明;将团结与斗争之精神,表现具足。此真可谓前无古人,后启来者。”言辞或有夸张成分,但鲁迅将这些诗句集中在一起,的确产生了新奇的效果。鲁迅自谦说这是一首打油诗,诗中也有多句玩笑话,甚至还借用别人的句子,但拼接起来,就表明了一种嬉笑中的怒骂和玩笑中的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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