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古藤阴下

作者: 储劲松

对于元祐党人而言,北宋元符三年(1100)那个初春,不仅意味着冰雪融解,是季节上的春天,也意味着否极泰来,是政治上的短暂回阳。这年正月,徽宗登基,皇太后向氏垂帘听政,权同处分军国事。她起用忠良,打击奸邪,政局为之焕然一新。章惇、吕惠卿、蔡京等奸恶邪僻的新党人物悉数被逐出朝廷,遭到免职、谪官或流放。同时,朝廷以新帝登基、皇子降生的名义大赦天下,并赦免按照常例不予赦免的重犯。元祐党人咸鱼翻身,已故宰执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等数十人官职得到追复,范纯仁等复官,苏轼等谪臣迁徙内地州郡。

其时,七年中连遭五次贬谪,已被除名(开除官籍)且永不叙用的秦观正被编管雷州,行于卒伍之间,把锄灌园,如同一个犯人。他亦沾皇太后雨露,二月量移英州(两个月后复宣德郎,移衡州)。接到朝廷的特赦诏令,他立即托人渡过琼州海峡,将元祐诸臣全部遇赦的天大喜讯,告知正流放儋州的苏轼。此前,道士吴复古已先行来到儋州,告知苏轼,他已经量移廉州安置(四月授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居住)。苏轼对此半信半疑,直到收到秦观的书简,才确认了这一消息。更让苏轼欣喜的是,同时遇赦的还有弟弟苏辙以及门下四学士等人,他们都因为受他牵累而被贬谪四方。

苏轼渡海北归之前致信秦观,希望与他在海康晤面。

当年六月底,苏轼和秦观相会于雷州治所海康。师生二人,一个六十四岁,一个五十二岁,均已白发苍颜,衰老不堪,多年的贬黜生涯让他们吃尽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苦头。他们本已做好了客死他乡的准备,不指望生还。此番劫后重生,执手相看,似真似幻,千言万语哽咽不得出,只有四行清泪扑扑簌簌洒落酒杯。席间,秦观将不久前写的《自作挽词》呈给恩师看。挽词写道:

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

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

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

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

昔忝柱下史,通籍黄金闺。

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

修途缭山海,岂免从阇维。

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

岁晚瘴江急,鸟兽鸣声悲。

空蒙寒雨零,惨淡阴风吹。

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

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

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诗前有小序,云:“昔鲍照、陶潜自作哀挽,其词哀。读予此章,乃知前作之未哀也。”意思是说,鲍照的《代挽歌》和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三首》尽管哀伤至极,与自己这首挽词相比,其悲哀的程度还是要轻多了。

2022年盛夏至初秋,连续数十日酷热少雨,我日夜躲在空调房中,身上仍有无数小溪纵恣奔流。但每读秦观自挽词,立觉阴风窣窣、鬼影幢幢,暑气被杀却一半。验尸、藁葬、木皮棺、纸钱、殡宫、苍藓、空枝、薄奠等语,一个个寒如千年墓石。秦观此诗,何其悲凉凄苦,真千古伤心人也。

苏轼当时读了这首挽词,并未多想,只当作秦观蹭蹬无聊时的戏笔而已。且以为自己的这位得意门生,经历数年磨难之后,已然参透死生,精神上达到了庄子《齐物论》所说的至高境界。何况,在儋州他也为自己作了一篇《志墓文》。他从行囊中取出这篇文章,秦观读罢,两人举酒大笑。

苏轼未料到,一个多月后秦观就下世了。在为秦观《自作挽词》所写跋语《书秦少游挽词后》中,苏轼说:“庚辰岁六月二十五日,予与少游相别于海康,意色自若,与平日不少异。但自作挽词一篇,人或怪之。予以谓少游齐死生,了物我,戏出此语,无足怪者。已而北归,至藤州,以八月十二日,卒于光华亭上。呜呼,岂亦自知当然者耶?乃录其诗云。”

在海康,苏轼与秦观短暂相聚,啸咏而别。秦观赋《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词赠予恩师,卒章云:“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海康一别,他们后会无期。这一次是永诀。

结识秦观之前,苏轼曾在友人家中见过秦观的诗文,对其诗歌、文章和书法大加赞赏。后来,孙觉和李常向苏氏兄弟极力推荐秦观之才,苏轼也想见见这位青年才俊。

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轼由密州移知徐州,苏辙同行。时年二十九岁的秦观,借进京应举之机,带着李常的书简,从家乡高邮顺道来到徐州拜见苏轼。二人相见恨晚,秦观正式拜苏轼为师,并在王巩的操持下,举行了拜师仪式。陈师道后来在《秦少游字序》中记载道:“扬秦子过焉,置醴备乐,如师弟子。其时,余病卧里中,闻其行道雍容,逆者旋目,论说伟辩,坐者属耳。世以此奇之,而亦以此疑之,惟公以为杰士。”根据陈师道所记,拜师仪式甚是隆重,秦观的气度和谈锋令参加仪式的人议论纷纷。有人大为骇异,视之为狂生;有人怀疑其嘴上滔滔不绝,胸中必空空如也;苏轼则独具慧眼,视之为杰出才士。

秦观对苏轼的道德文章更是高山仰止。其《贺中书苏舍人启》说:“当世大儒,斯民先觉,论议为四海之轻重,出处系一时之安危。”《贺苏礼部启》赞颂曰:“道贯神明,智周事物。”

一连数日,秦观流连于徐州,苏轼、苏辙陪同他畅游云龙山等当地名胜,并介绍他与山中隐士张天骥相识。临别,秦观作《别子瞻》诗,苏轼、苏辙均作诗相和。

秦观生于士大夫之家,祖父、父亲和叔父分别在太学和州县为官,官位不显,家境也不富裕。青少年时期的秦观极聪慧,读书过目不忘,天性不拘礼法,恃才负气,孤标傲世,好兵书,好醇酒,好美色,好山水,好结交文人雅士,也好与浪荡子嬉游,乡里指为狂人。他为自己的狂狷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举进士多年不中,淹留场屋将近二十年,直到三十七岁,第三次应举才进士及第;后来为官,因附丽苏轼,在两次朋党之争(新旧党争和蜀洛朔党争)中屡屡遭到弹劾,罪名之一就是行为不检点。

科场连连败北,家中生计一天比一天困顿,秦观遭到亲友耻笑,乡里读书的士子甚至把他当作反面教材。《谢王学士书》:“乡人悯其愚而笑之,干禄少年至指以为戒,虽某亦自疑焉。”这对秦观打击很大,一度打算放弃举业,做一个山林隐士。结识苏轼之后,苏子时常当面或写信勉励他多读书、勤著述,切切不可放弃科举这条入仕门径,秦观这才闭门却扫,发奋攻书,并作《掩关铭》以自励。

不仅如此,苏轼还不遗余力地举荐秦观。苏轼在徐州治水成功,于东门之上建造黄楼以镇水害。诸多闻人达士为黄楼写赋作诗,他都不甚满意,便写信盛情邀请秦观作一篇赋。秦观《黄楼赋》写成,苏轼作诗答谢,盛赞秦观的赋雄文大篇,直追屈原、宋玉。《太虚以黄楼赋见寄,作诗为谢》:“夫子独何妙,雨雹散雷椎。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

后来,苏轼由徐州移知湖州,经过高邮,将秦观、参寥一起带到湖州,于饮食游历之间,时加谆谆教诲,秦观的诗文因此日益精进。

元丰七年(1084),苏轼由黄州团练副使量移汝州,仍在贬谪之中,六月与王安石相会于江宁,二人携手同游,前嫌尽释。其时秦观即将第三次赴京师应试。言谈中,苏轼向王安石力荐秦观之才。别后不久,又致信王安石再次托付道:“向屡言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公亦粗知其人。今得其诗文数十首,拜呈。词格高下,固无以逃于左右,独其行义修饬,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者,某请以身任之。此外,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习医药,明练法律,若此类,未易以一二数也。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等辈,实不易得。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其他无所望也。”王安石虽然已经罢相,但深得神宗信任,且门生故吏众多,在朝野仍有崇高的威望。他不负苏轼之托,称扬秦观诗文“清新妩丽,与鲍、谢似之”,也就是清丽自然,有鲍照、谢灵运之风。

此外,苏轼还向扬州知州鲜于侁推荐秦观。秦观游历扬州,鲜于侁待之颇厚,后来也多次举荐秦观。

因为苏轼持续勉励,秦观应举的信心大增。又因为苏轼提携,秦观在士大夫中声望渐隆,客观上为他成进士营造了良好的舆论环境。元丰八年(1085),秦观终于登进士第,名列仕版,开始了官宦生涯。

及第后,他作了一篇青词,虔诚感谢上苍的眷顾,并祈祷家人平安健康、自己官运亨通。《登第后青词》:“伏愿上真昭答,列圣顾怀。增寿考于慈亲,除祸殃于眇质。私门安燕,无疾病之潜生;官路亨通,绝谤伤之横至。”只可惜现实并不如他所愿,入仕后直至亡故,诬陷和诽谤与他如影随形。

元祐五年(1090)五月,经范纯仁引荐,秦观由蔡州教授被召至朝中,再应制科,除太学博士。甫一上任,就遭到洛党骨干、右谏议大夫朱光庭弹劾:“新除太学博士秦观,素号薄徒,恶行非一,岂可以为人之师?伏望特罢新命,诏观别与差遣。”(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谓“薄徒”“恶行”,说的是秦观入仕之前,经常饮酒啸聚,与青楼歌伎密切往来。这并不算诬陷,秦观确实曾经沉湎于吴歌越艳,有《满庭芳·山抹微云》《一丛花·年时今夜见师师》《迎春乐·菖蒲叶叶知多少》《南歌子·玉漏迢迢尽》等诸多艳词为证。在《满庭芳·山抹微云》中,秦观更是赤裸裸地自道:“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唐宋时代,士大夫大多爱逛青楼,官宴通常也召伎歌舞侑酒,与歌伎交往以至眠花宿柳,算不得什么污点,朝廷一般不过问,坊间甚至视为风雅之事。况且,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秦观的艳词多系宋词名篇,非登徒子的浪语亵言可比。但秦观还是因此被罢去太学博士。

六月,范纯仁、曾肇又向朝廷举荐秦观入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

第二年,秦观再次经历仕途起落。七月,他由校对黄本书籍迁秘书省正字。但第二个月就被罢免,依旧校对黄本书籍。正字任命诏书刚下,殿中侍御史贾易就以暧昧之事攻击秦观,上疏“诋观不检之罪”。所谓不检、暧昧之事,仍是老调重弹,说秦观与歌伎纠缠不清。御史中丞赵君锡、御史黄庆基紧随其后,也各上了一道奏疏,弹劾秦观“薄于行”“素号狷薄”,请求罢去其秘书省正字之职。赵君锡、贾易、黄庆基等人弹劾秦观,本意不在秦观,而意在牵连他背后的靠山苏轼和苏辙。黄庆基在奏疏中就直接攻击苏轼“援引党羽”。又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贾易在奏章中攻击苏轼和苏辙:“苏轼兄弟阴结权幸,分布腹心,伺察中外,苟有与之少异者,必能中伤摧辱。故贪利小人竞相趋附,而秦观狡狯尤甚,当其鹰犬之寄,同恶相济,谋害正直,不顾国家利害、朝廷得失……”读史至此,我拊膺长叹息:正与邪,忠与奸,自古难辨,奸邪小人攻击忠直君子,与忠直君子痛斥奸邪小人,出语竟然如此相似!

受攻击时,苏轼上《辨贾易弹奏待罪札子》自辩,并为秦观辩护:“秦观自少年从臣学文,词采绚发,议论锋起,臣实爱重其人。”

犹如白衣与污泥缠斗,白衣无论如何也斗不过污泥,最终被抹一身黑。苏轼、苏辙斗不过章惇、蔡京之流,秦观也斗不过贾易、赵君锡之类。因为君子有底线,小人无廉耻。恰如秦观《朋党(上)》所言:“邪正不辨而朋党是嫉,则君子小人必至于两废,或至于两存。君子与小人两废两存,则小人卒得志,而君子终受祸矣。”

其实,秦观并不愿意卷入党争,尤其不愿卷入洛党、朔党与蜀党三党之争(世人谓之君子相争),这从他元祐年间所作的诸多相关诗文可以清晰地看出。《寄张文潜右史》:“日出想惊儒发冢,风行应罢女争桑。”以春秋后期吴、楚两国因边民争桑而起战祸来譬喻朝中党争,希望尽快停息朋党相斗。《南池》:“泛泛池中凫,上下与水俱。不与水争力,所以全其躯。遇物贵含垢,修身戒明污。胡能若云月,浪自惊群愚。”说愿意学水中的鸭子,随水浮游,明哲保身。《漫郎》:“乃知达人妙如水,浊清显晦惟所遭。无时有禄亦可隐,何必龛岩远遁逃。”表达吏隐于朝、不介入争斗之愿。有一段时间,因厌恶党争,他甚至想弃官归乡,《清夜》诗说:“胡为蜗角端,相与竞寻尺?劝君归去来,飞空鸟无迹。”

但就连两宋历任帝王对党争也无可奈何,任由朋党之祸殃及大好江山,秦观一介小吏,又如何能阻止得了?哲宗即位后,朝中朋党之争更趋酷烈,天下汹汹,元祐党人被驱逐殆尽。

绍圣元年(1094)四月,秦观离开汴京,踏上了贬谪杭州的旅途。这只是苦难的开端。自此以后的七年里,他连续遭遇五次贬谪,一直贬到岭南,再也未能回到京师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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