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历史观的交锋与竞进
作者: 龚鹏程芸芸众生,各个不同,你的未来不是我的梦。
各族群也一样。中国人自古喜欢谈历史,有强烈的历史意识,故天然地以为每个民族都有历史。其实,古印度人就无历史意识、无历史观、也无史著,就像我们相信人都是父母生的,可是古印度人更常说是他自己轮回来的。
因为时间观不一样,生命观也就不同。
观念创造未来。因此大家分道扬镳,各走各路,各成风景。
一、无历史的社会
早期印度文化被称为吠陀文化(约公元前3000年到前600年),大致与两河流域文化及古埃及文化同时。
吠陀,意思是“知识”,但只是宗教的知识,中国古代曾将这个词译为“明”或“圣明”。此时传下不少文献,但其历史完全无从考查。
《娑摩吠陀》《耶柔吠陀》《阿闼婆吠陀》产生较晚,被称为“后期吠陀”,种姓制度大概此时已出现。崇拜梵天、毗湿奴、湿婆三大神的婆罗门教,代替了敬奉自然神灵的早期吠陀信仰。战事频仍,最终形成了二十多个早期印度国家。
公元前六—前二世纪,从吠陀时代末期到摩揭陀国孔雀王朝,释迦牟尼创立了佛教,也称为佛陀时期。
公元前二世纪—公元二世纪,大夏希腊人、塞人和安息人先后侵入印度。大月氏人更在北印度建立贵霜帝国,传入中国的大乘佛教和犍陀罗艺术,都由它来。
贵霜分裂后,笈多王朝兴起,这是印度人建立的最后一个帝国了。
啊,你看,古印度的历史不也很清楚吗?
哈哈,其实这只为了让现代读者(例如你)理解,姑且如此说说而已。马克思早就讲过:“印度人没有历史。”它的过去,都是十九世纪以后西方考古学和史学一点点建构起来的。
是否瞎编呢?当然也不是,但终究只是一则现代人说的印度故事。
1997年,我去北印度菩提迦耶弘法。那是佛陀成道处,圣地,仍保留着当年开悟时的菩提树及金刚座,旁边有嵯峨的佛塔群,十分壮观。全世界来朝圣的人环绕着佛塔跪之、拜之、打坐、游走,一波接着一波。
但它不建在山顶,而是在高坡上往下一块凹地里。
原来当年菩提迦耶遭到进攻,佛教徒无力防守,又担心圣地被破坏,所以大家纷纷担土来把塔院埋了。英国殖民后,探险家才根据玄奘《大唐西域记》找到它,挖开小土丘,恢复埋着的塔院,叙说它的身世。
印度人自己知不知道这类西方替他们重建的历史?
至少他们不会这样说历史。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没有用来编织过去各种事件的时间链条。
所以你若跟印度人相处,千万别惊讶他们“毫无时间观念”。
他们有,但那全是另一回事。
中国人和西方人的时间链条是年、月、日、时(中国还有旬、辰、更),时下再分刻、分、秒。印度的“年”却完全是另一概念。在印度人看来,时空是循环的,每次循环称作一次“劫波”,每劫波又分为十四个“期”,每一期终了,宇宙再生(当今处于第七个期)。每一期划成七十一个“大间歇”,每次大歇间分为四个“时期”,各时期分别包括四千八百个、三千六百个、二千四百个和一千二百个“神年”,每一神年相当于人世三百六十年。
在如此长时间、大循环中,人的一生不过是一个神年的四分之一左右,谁会那么在意这几个小时呢?那么久,就连杀父之仇怕都忘了吧,更别说谁借了你的钱。
过往那些琐事,在长时间中,不仅根本不值一提,更无法编织、记录。人世间的一千年也不过是几个神年,记录或记忆的对错,意义有多大?《沙恭达罗》的作者出生年月就是差上一千个人世年,也不过三个神年而已。
时间的计量单位不是那么那么长,就是极短极短。短到什么地步呢?《仁王经》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也就是一秒钟事相生灭二十一万六千次。
所以,整个印度人的时间观,正如白居易《和梦游春》所说:“愁恨僧祇长,欢荣刹那促。”
这在外部空间上说,固然还有难以把握之处,但从内在心理时间上看,却再确实不过了。梵语“阿僧祇”,意为“无数、无量”。失恋时,时间难挨,一日如同几世纪;欢乐则如冰激凌,舔舔就没了。
印度的“神时观”就是这样,使印度人的时间观念极为恒久漫长,而“自省的空间观”又使其特别注重具体的细节和思考,过于注重微观,一念三千。
二、反历史的文化
希腊文化属于另外一型。它是反历史的。
柏拉图在《泰米阿斯篇》中说,梭伦在埃及祭司们提问时,发现他自己或任何其他希腊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自己的古代史。所以埃及祭司耻笑道:“你们希腊人仍处在幼年时期,你们没有从你们祖先那里得到任何古老的教诲,也没有得到任何一门古老的学问。”
希腊人都不知道历史,也不关心。历史,在其教育中没地位,他们也不喜欢写历史,这些都很像印度人。
但被现代人塑造成非常理性的希腊人,其实很八卦,对过去事情的细节很感兴趣。所以,古希腊并无整体历史的叙述,只喜欢谈古代的事,如酒宴、景色、阿喀琉斯的盾牌等。
被誉为“历史学之父”的希罗多德,真是过誉了,实际比现今一般记者还不如。记了许多读之令人失笑的鸡毛蒜皮琐事:漂亮的伊利里亚姑娘如何选择丈夫,湖区的居民怎么防止儿童失足落水,埃及人驱除蚊子的办法以及蚊帐形状,波斯国王在旅途中只喝煮沸的开水,塞西亚人怎样挤马奶等。
对民族的起源、国家的形成、制度的演变、文化的传播与发展,他都很少涉及。换言之,关注的并非历史,只是一些事件,犹如一位熟悉王菲和周迅恋爱史的人不能冒充为一位摇滚音乐史家。
至于《伊利亚特》等史诗不是史,则不用强调。木马屠城、特洛伊大战是“一颗苹果引发的血案”,独目巨人吃掉奥德修斯同伴,神女喀耳刻把他的同伴变成猪等,都和海伦之美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因此,虽然古埃及鳄鱼木乃伊肚子里已发现了写有荷马史诗片段的莎草纸,但这种民间扬抑格六音步短歌集,就跟唱着蔡伯喈负心的戏曲《琵琶记》一样,不但非史,而且反历史。
热衷琐事、关心“杂”的另一面,就是追求“一”。追求永恒、确定性和事物的有序性,是希腊人的思维特征与生活方式(他们闲着没事,喜欢躺着与男朋友聊这些,作为风雅的社交活动,爱男子也爱智)。
他们认为,哲学和科学的使命就是寻求世界的秩序和确定性。不管是泰勒斯、毕达哥拉斯,还是德谟克利特,哲学家们都在寻找世界的本原。这种寻找世界本原的哲学活动,与历史学意义上的“寻根”完全是两回事,强调的是永恒、是“一”,而不是多、不是变化。
三、科学的历史学
所以,西方从来没有史学。现在声势浩大的史学家、史学学科,都是十九世纪才模仿自然科学建立的。
十九世纪,出现了一些有影响的历史哲学家,注意,仍是哲学。是哲学地想历史是怎么回事,而非从历史出发的史学。这是文艺复兴以后,学习希腊文化的一种成果,并一直争论着:历史是科学吗?理性和逻辑在历史学科中起什么作用?自然科学与历史科学的关系是怎样的等。
这些又都围绕着一个根本问题:历史是个必然过程吗?如何看待历史必然性?十九世纪三大历史哲学(黑格尔历史哲学、唯物史观、批判的历史哲学)对此,看法完全不同。
但基于“事实”的历史研究(如中世纪德国财政史,不列颠棉纺史、毛纺业史,乃至古代艺术史之类),因缘际会,却也展开了。
这是因为各国忽然大力开放和整理官方档案。法国大革命后,贵族的传统势力日衰,新兴资产阶级力量日盛,拿破仑征战所引发的民族利益之争也强化了社会矛盾。因而十九世纪初,各国都希望学者使用档案文献材料,以证明政权的合法性。
政府和书生一样,其困境都是:要通过叙事来打破困境。所以各国都热衷于档案文献的整理,或资助研究者整理史料。如德国出了大部头《德意志史料集成》,法国也出了《法兰西历史未刊文献汇编》三百卷,包含手稿、特许状、执照、编年史、回忆录、通信以及各种著作。
这原是古来扒粪揭秘、偷窥八卦之遗风的扩大,但评价变了。档案史料,被认为是客观的记录;对之进行类似科学方法的考证,即能达成如科学知识一般可靠的历史知识。
“科学史学”即形成于这种“历史是一门科学,不多也不少”的气氛中。
他们强调掌握第一手史料,否则不能说明历史真相。兰克的《教皇史》《宗教改革时期的德国史》等均以史料考证著称,促使历史研究建立在档案的基础上,用以强化国家意识,体现史学是近乎科学的客观知识。
科学,马克思随即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强调: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这是一次重要的历史转折,反历史、不重视历史的西方文明,竟走到了它的对面,变生出一个新的历史时代。在这时代,历史就渐渐取代了哲学。
许多人搞不清楚情况,仍把哲学当作西方文化的核心。或说它只是重心有了点转移,从形而上学转到认识论,再到语言学,所以,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有个“语言学的转向”,哲学仍然颇有发展。
其实,语言学的转向只是哲学内部的事,是分化了而不是扩大。此后分之又分,语言哲学、艺术哲学、科学哲学、技术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教育哲学……不断应用化、琐细化,事实上也就越来越不重要,距离从前所谓的哲学也越远。
亚里士多德曾把人类的知识分为三部分:最基础的部分是树根,是形而上学,它是一切知识的基础(所以笛卡儿《形而上学的沉思》又称为《第一哲学沉思录》);第二部分是物理学,好比树干;第三部分是其他自然科学,如树枝。如今First Philosophy(第一哲学)早已没人谈了;第二级的物理学又移出了哲学领域,甚至连人文学都不是了,剩下来的全是第三级的东西。
故二十世纪以来,哲学虽尚未死,实是衰微日甚。哲学家,谈来谈去,仍是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后面皆其绪余、补充或不成对手的挑战,并未有足以另开一代的人物。
史学就不一样了。
史学(研究不可见的过去)虽与形而上学(研究看不见摸不着的上帝)同样在谈不可知的东西,但因性质相同,又宣称能通过史学方法让人可知可见,当然很快就取代了形而上学。
学科的正当性及教学研究体制又迅速建立完成。历史系比哲学系更多、更好招生、更好就业,也加速了哲学的边缘化。被重建的历史,又如小说或新兴的电影艺术,可把过去演示于观众面前。在大众传播市场上,遂亦远比哲学受欢迎。名人轶事、绯闻八卦、秘闻奇谈、明暗斗争,更都可附丽于史考史述之中,谁不喜欢?故从此以后,史学就在科学化、客观化、如实重现历史场景的路子上不断前进。且随着殖民扩张,欧洲人在全世界建了无数历史系,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学士、硕士、博士。每个系,入门就在讲科学的史学方法。
中国当然也是如此,但略显曲折。
1902年,新设的现代学堂才开始设置“史学”课,次年改称“历史课”,这是我国最早出现的“历史”一词及“史学”课程。
在此之前,“历史”的含义仅用“史”字代表。许慎《说文解字》说:“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谓史即记事者,也就是史官。换句话说,被文字记录的事情才叫史。历史一词,虽然《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注引《吴书》提到吴主孙权“博览书传历史,藉采奇异”,但史前加的“历”字是指历法,跟近人说的“历史”不是同一个概念。
近代日本学者才用“历史”一词翻译英文“history”,并以进化、文明、近世、国家、社会、国民等具有一般思想史意义的史学术语来叙述中国史事,建构出仿拟西方史学的东洋史学。夏曾佑于1902至1906年参考其论述,编出第一部新式中国通史教科书《中国古代史》,也就是说,当时国人皆取径日本,接上洋流。
其后胡适的“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傅斯年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没有材料就不说话”,也都是向西方取经的痕迹。而且,熟悉近代思潮的人都知道:新建构的西式史学,乃是五四运动以来推动新思潮和社会发展的发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