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彻的诗谈到雷石榆的佚诗《婴》
作者: 杨新宇2018年,我曾向《文汇读书周报》投过一篇稿件《金庸早年的诗歌随笔〈“愿……”〉》,留在编辑老师手中待刊,不幸数月后,金庸先生于当年10月30日仙逝,这篇稿子遂在11月12日发表了,聊作对金庸先生的一个纪念。同济大学的杨晓林教授看到后突受启发,决定于当年12月16日在同济召开一次“金庸小说影视改编暨武侠影视创作”学术研讨会,说是会议的由头因我而起,特别邀我参加,我于武侠小说与电影均无研究,但盛情难却,遂赶写了一篇《张彻:谁知当年是诗人》的论文(草稿)去滥竽充数。在1946年的《申报》上发表有署名张彻的几首诗,此前从未有人提及,拙文就意在揭示张彻这曾经的诗人身份,但当时时间匆忙,未及充分考证,仅仅根据张彻传记所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他与张道藩的亲密关系来判断此诗人张彻就是后来邵氏公司的著名导演张彻,其实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心里是颇为忐忑的。尤其是这些诗,比如这首《月下小语》:“不/不要加上衣服/你可知道/深夜的寒冷/有着凄清的甜味//来/但是要轻轻地/你可知道/在月儿下面/有着更多的忧郁。”跟后来张彻武侠电影当中被称之为阳刚美学的风格是大相径庭的,很难想象一代暴力电影大师曾经写过这么温柔可爱的小诗。
好在近期,我又在1943年6月26日的贵阳《中央日报》上发现了张彻的另一首诗《向北方——寄石榆兄》,后来又发现此诗初刊于《战时文艺》1941年第二期上,总算证实了我的判断。诗中明确写到了自己的年龄和故乡:“朋友,我将告诉你我自己的故事,/十九年前,/我生长在江南的水乡。/你可在我底长发里,/嗅出西子湖畔垂柳的气息,/在我底眼睛里,/看到太湖上的星光。//幼小时,/就爱和女孩们耳鬓厮摩,/用我纤弱的手指,/帮他们描一幅,/小巧的花样。/稍长后,/得到了‘夜游神’的绰号,/因为我不喜欢太阳。/长江边夜半的沙滩,/我常在上面卸下我纤瘦的影子,/裹一层薄绢浸着轻寒,/再披上一身月色如霜。/低声哼一支夜曲,/轻轻地迈着步儿,/生怕踏碎了娇柔的月光。/能读童话时,/就为了玫瑰与夜莺哭泣,/懂得诗句后,/更优游于梦境和幻想,/我惯于咀嚼忧郁,/痛饮着凄凉;/然后品味其中的甜意,/取一叶,/啼血杜鹃的毛羽,/蘸那东逝的江水,/在残花的瓣儿上面,/写下我一抹淡漠的感伤。//十余年来,/我追求着:/一行清丽的诗句,/一缕低音的恋语,/一声轻喟,/一曲短音阶的歌唱。/直到‘七七’的炮声,/震落了绯色的梦,/才想要从此脱下温柔,/穿上雄壮。/但过去的残影,/仍幽灵似地飘浮于眼前,/当我工作正在悒郁的多雾的西南原野上。//不知有多少次,/凝望我那遥远的山外;/不知有多少次,/我梦想我自己是粗野而豪放,/我听说能医治我的,/只有北国的草原,/因此我决定抛弃一切的依恋,/放阔了我底脚步,/走向北方。//我将杀死我过去的自己,/像撕下一页日历,/我将用汗洗净我残留有泪之咸味的颜面,/我将要学着去喜爱太阳。/我愿在北方的风沙里,/洗粗我纤美的手指;/我愿在北方的原野中,/摩糙我软柔的脚掌。/总有一天:/我会永远忘了江南的月色,/湖上的芳草,/骑一匹追风的骏马,/奔驰在北国的平原上。/我可以毫不害羞地,/袒露着我自己底胸脯,(因它已不像现在那样苍白)/来迎接强烈的日光。/那时狂笑已永远代替感喟,/汗液已永远代替眼泪,/我将膨胀起一双肺儿,/为我自己的新生,/纵声一唱!”(此处所录系贵阳《中央日报》版本)
张彻导演生于1923年,浙江杭州人,1941年时正好虚岁十九,而诗中也提到了西子湖,可证这位年轻的诗人正是后来的大导演,《申报》上的诗也应是其所作。但是最初看到副标题中的“石榆兄”还是让我颇为惊讶,张彻与雷石榆之间竟会有亲切的交往?带着这一疑问,我便着手查找雷石榆的资料,继而发现,《雷石榆全集》已经于2018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
近年来,现代作家全集大量出版,一方面标志着现代文学学科的成熟,但另一方面也受到了不少人的质疑,甚至包括本身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的学者,被质疑之处主要在于,全集出得太多太滥,许多并非一流作家,大量作品都比较平庸,似乎不值得出全集的作家也都出了全集。这实际上是把能否出全集当作衡量一个作家水准的标志了,但其实作家全集首先是文献,不仅为研究该作家提供文献保障,而且也为研究同时期的其他作家及文学现象、文学发展等提供文献资料,这跟一般图书提供普通读者阅读的功能是有本质区别的。当然,全集对于作家作品的广泛搜罗,虽然会收入许多文学价值不高的作品,但也可能发掘出集外遗珠。
雷石榆可能就算不上重量级作家,因而长期以来他的作品并没有被整理过,只在《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国新文艺大系》等选集中收录有他的《我听见一种声音》《那么一天》等不多的诗篇,且编辑上还有失误。《雷石榆全集》的出版,的确相当难得,在那些“激情的呐喊”的诗篇以外,还是提供了不少具有阅读价值而以前不为人知的好诗,比如《悲歌》《请你再弹一曲》《幻想曲》《忆》《赠》《想起了你》《睡与醒之间》《报春的微笑》《驼铃过绿洲》《再一度生活在春天》《夏之岛》《天堂阶下》《黄鸟》《初雪》《沙漠之歌》《点燃》《墓场之旁》《假如我是一只海燕》《夕渡玄武湖》《有爱》《春节来临时刻》《古典文海探索者》《我的心帆》《偶感》《青春》等。
从文献的角度来说,《雷石榆全集》很方便地为我解决了张彻诗作带来的疑惑,其“卷一”就收录有一首《壮行——寄赠张彻》,证实了两人确有交集,但其中有这样的诗句“虽然没有见过你的姿影,/但你自我的轻描使我看到你的全面”,看来两人当时还只是神交。
笔者近年来一直从事现代散佚新诗的收集、整理与研究工作,既然《雷石榆全集》已经出版,遂作了一番浏览,发现其中未收录的作品还有不少,不过许多都是时代的呐喊,很难说具有永久的文学价值,但有一首诗却非常珍贵,遗漏掉十分可惜,若是了解了雷石榆的生平,再来读这首集外诗,更会让人心痛。这就是1948年5月27日刊载于台南《中华日报》上的《婴》:
他来到了毫不认识的世界,
惊奇着光、色彩和音响。
好像一切是属于他自己的,
单纯、调和而又无限。
他第一次从乳房感觉了爱,
因为他得到温饱和亲抚;
他笑,是满足的瞬间的开花,
让大人忘我地欣赏。
他追捉语言的调子,
用一个音阶呼唤世界。
他以为一切都听懂他的饶舌,
正如他的哭泣会得到爱抚。
他不是单纯如白纸,
也不像感光的菲琳(FILM)。
而是不能说明的,
生命序曲的节奏的试练。
这首诗具有颇高的艺术水准,在雷石榆全部的诗歌当中也属于翘楚之作,但又与他的左翼诗歌风格迥异,大有鲁迅“回眸时看小於菟”的意味,这首诗的背后更有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雷石榆晚年写有《我的回忆》,使读者得以了解他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生:1946年,雷石榆在厦门《闽南新报》任副刊主编,但《闽南新报》4月初即宣告停刊,雷石榆遂于4月上旬渡海前往台湾高雄,6月时,高雄创办了一份《国声报》,雷石榆任主笔兼编副刊,10月间,雷石榆辞职前往台北,不久在台湾交响乐团找到工作,并于这年冬天认识了舞蹈家蔡瑞月,开始了一段离乱时代的爱情。雷石榆离开交响乐团后,转到台湾大学任教,并于1947年5月20日与蔡瑞月结婚。1948年3月21日,他们唯一的孩子雷大鹏出生。1948年夏,台大解聘了一批教授副教授,雷石榆也是其中之一。雷石榆虽急于带妻儿离开台湾,无奈儿子刚出生不久,且为筹措旅费耽误了一段时间,直到1949年6月1日晚,雷石榆当天已买好到香港的船票,准备与朋友聚餐话别,却突然被捕,关到9月,以“奸党嫌疑犯”的罪名被驱逐出台湾,来到香港,从此与妻儿天涯相隔。1963年,雷石榆与一位同情他“遭祸而殃及少妻幼子”的善良女性重新组织了家庭。
而在台湾的蔡瑞月也被人诬告教秧歌舞,监禁三年后才于1952年保释出狱,但受到管制,没有行动自由,失去了赴港与雷石榆团聚的可能。蔡瑞月虽长期遭受政治迫害,但仍然坚持她的舞蹈事业,被誉为“台湾现代舞蹈先驱”,并将儿子雷大鹏也培养成一位舞蹈家。关于她的事迹,台湾戏剧家编有剧本《舞者阿月》,并拍摄有纪录片《海燕》。而雷大鹏,雷石榆笔下的“婴”,直到1975年才辗转与父亲取得书信联系,1988年回到大陆与父亲相见,又在1990年与母亲蔡瑞月回来,全家团聚一次。但雷石榆晚年的回忆录里,未见提及自己当年为儿子写过诗,或许年深日久,诗人自己已然遗忘,但这首舐犊情深的诗,却有着永恒的艺术价值,也体现了普天下父母对孩子的温柔感情,应该成为雷石榆的传世之作,若是被埋没十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