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容海色本澄清”

作者: 郑培凯

苏东坡晚年被流放在岭南的惠州及海南,长达七年之久。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终于得到朝廷恩诏特赦,得以能够返回中原。他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中,与朋友一道参访以前常去的润州金山寺,在寺中见到李公麟为他画的一幅像,有感身世的颠沛流离,题了一首六言绝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诗中慨叹自己后半生正是可以建功立业的岁月,不幸身不由己,卷入了朝廷的派系斗争,最后连番遭到贬谪,在岭南地区度过了七个年头。现在虽然获得朝廷召回,甚至可能委以重任,作为经世济民的官员,怎奈心情已如槁木死灰,对世间的功业已经丧失了兴趣,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另类的理解。

离开金山寺不久,苏轼就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病情反复,逐渐加重,终于在两个月后溘然离世。他在金山寺写的六言绝句竟然成了诗谶,一生最后的时光居然落在无所作为的岭南岁月,似乎对国家大局无所贡献。

然而,一个人的生命意义并不限于政治上建功立业。自古以来中国就有“三不朽”之说,《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叔孙豹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孔颖达疏进一步解释,“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古人探讨“三不朽”,视野比较狭窄,论点基本立足在维系政权体系的行久致远,并未涉及对个人生命意义的探索,更没思考过文学艺术创作对人类文明的提升。苏轼在遭受贬谪期间,把他的聪明才智聚焦在诗书画之上,创作了大量诗文,书写了无数的书法艺术品,思考了人活一世的生命意义,为人类生存的幸福追求做出了不朽的贡献。

苏轼贬谪岭南,时在绍圣元年(1094),正在定州知州任上,朝中党争又起,有御史借机攻击苏轼担任制诰学士之时语涉讥讪。朝廷先褫夺了他端明殿学士和翰林侍读学士的称号,后又连续下诏降级,一直贬谪到岭南。在放逐的路上,苏轼不断思考自己立身的言行是否端正,为什么会卷入朝廷的政治斗争,为什么接连遭受不公正的打击。自己一心为公,却一再遭到放逐,是否是不可避免的命运?贬谪岭南已经成为事实,自己该怎么办?在承受屈辱的环境下生活,生命的意义何在?他的这些内心思考,在困顿的环境中,借着诗歌的神思想象,触及了心灵深处最细微的情愫,让我们看到其光明磊落、风骨铮铮的人格。

他在翻越大庾岭进入岭南的时候,写了一首《过大庾岭》:“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诗中说的“一念”是佛家概念,意思是心中一动念,就不再清净,而失于尘世的污秽。然而,他自审身心,却通透明澈,清净光明,没有见不得人之处。生活在天地之间,他一身浩然正气,而且能够独立思考,毫不依傍任何世间权势,堂堂正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首诗的末尾四句很有意思,是有文学典故的,前面出自白居易的诗句“可怜身与世,从此两相忘”,后面出自李白“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可以看出,苏轼浸润在文学传统中,不经意就流露出心灵中有着李白与白居易的影子,自己当然也就继承了文学的衣钵。

过了大庾岭,苏轼在韶州参拜了南华寺,写了《南华寺》一诗:“云何见祖师?要识本来面。亭亭塔中人,问我何所见。可怜明上座,万法了一电。饮水既自知,指月无复眩。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

南华寺是六祖慧能的道场、岭南佛学圣地,苏轼前来参拜,主要是因为他长期浸润佛学,希望从中得到生命的感悟。所以,诗一开头就自问自答,说为什么要来见禅宗祖师呢?是为了要见识自己的本来面目。佛塔中的慧能大师问,见到什么了吗?苏轼想到,当年道明禅师听说慧能得了秘传心法与衣钵,一路追踪到大庾岭。本有抢夺衣钵之意,见到六祖之后说:“我来求法,非为衣也。愿行者开示于我。”六祖就说:“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阿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据说道明禅师“当下大悟,遍体汗流”,说“某甲虽在黄梅随众,实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授入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苏轼是修行人,知道自己内心的问题是“中间一念失”,因此堕落尘寰,经历毕生苦难。见到六祖慧能的真身,让他感激莫名,借此洗刷他引发无限烦恼的“绮语”之恶。

苏轼作为修行人,并不只是学佛,而是佛道兼修,也憧憬道家养生修炼之术,而且对内外丹都有兴趣。他在南下途中特意游历了道教第七洞天罗浮山的朱明洞,写了一首《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诗的前半段说:“人间有此白玉京,罗浮见日鸡一鸣。南楼未必齐日观,郁仪自欲朝朱明。东坡之师抱朴老,真契久已交前生。玉堂金马久流落,寸田尺宅今谁耕。”这首诗最有意思之处,是他自称师承抱朴子葛洪,在精神超升的修炼中,早就感到真正的投契。诗中特别提到的“郁仪”是《黄庭经》说的日神,而“朱明”指的是太阳,罗浮山中的朱明洞就是传说中的第七洞天。北宋流行的道教教理书《云笈七签》卷二十七《洞天福地》记载:“第七罗浮山洞,周回五百里,名曰朱明辉真之洞天。”也指明了朱明洞是太阳照耀的洞天福地,所以,苏轼前来此处观看日出,就不只是单纯地观赏自然美景,而是有着吸收日月精华精进自身修炼的意思。他特别指出,朝廷上风光的“玉堂金马”早已流落,现在需要努力的是回到自己的心田,修习道家的养生秘诀,躬耕《黄庭经》中说的“寸田尺宅可治生”。

绍圣元年的秋天,苏轼终于到达惠州。在十月二日到达之后,首先要写谢表,感谢朝廷不杀之恩。他在《到惠州谢表》中表明,知道朝中政敌对他的攻击,“群言交击,必将致之死亡”,感谢皇恩浩荡,“尚荷宽恩,止投荒服”。他在谢表中做了自我批评,不过还是感到放逐边荒,有点委屈:“但以瘴疠之地,魑魅为邻;衰疾交攻,无复首丘之望;精诚未泯,空余结草之忠。”看来是要葬身边荒,老死他乡,没法回到朝廷尽忠了。

出乎意料的是,苏轼初抵惠州,当地官民就热烈欢迎他的到来,让他感动莫名,写了《十月二日初到惠州》一诗,记录他仿佛进入桃花源似的梦境:“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岭南万户酒),会有幽人客寓公。”这里一连用了四个典故。“欣然鸡犬识新丰”,说的是汉高祖的父亲住在长安深宫中闷闷不乐,怀念故乡丰邑的浪荡生涯,于是高祖就仿照丰邑建了新丰,太上皇才住得高兴。《西京杂记》如此记载新丰:“既作新丰,并移旧社,衢巷栋宇,物色惟旧。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鸡鸭于通涂,亦竟识其家。”苏轼恍恍惚惚,像做梦一样,觉得以前来过惠州,吏民父老相携出来欢迎,都是昔日旧识。这就让他联想远离故国的苏武与管宁,不管是漠北还是辽东,异乡似乎也成了家乡。他用的今典,是当地出产的岭南万户酒,使他在幽居的情况下,过得像寓公一样舒适。

惠州的官民对苏轼前来提供了极为优渥的生活条件,把他安置在宾馆合江楼。他在合江楼住得十分满意,曾写《寓居合江楼》一诗,描述合江楼在惠州东、西二江汇流之处,观海看山,风景优美:“海山葱昽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予家酿酒名罗浮春)。”经过了长期跋涉奔波,从河北定州一路来到惠州,得到这么好的待遇,好像是天上仙人安排,把蓬莱仙境移来此地,让我享受一杯罗浮春好酒,惬意万分。

苏轼后来在卜居白鹤峰之时,写了一首《迁居》,有引:“吾绍圣元年十月二日至惠州,寓居合江楼,是月十八日迁于嘉祐寺。二年三月十九日复迁于合江楼,三年四月二十日复归于嘉祐寺。时方卜筑白鹤峰之上,新居成,庶几其少安乎?”所以,我们非常清楚他在惠州居住与搬迁的情况,两三年内在合江楼与嘉祐寺之间搬来搬去,直到他自己在白鹤峰建筑新居,有了自己休养生息的安乐居。他初到就能住进官府的招待所合江楼,可见惠州太守方南圭对他的特殊照顾。半个月后,搬到嘉祐寺居住,有点像他十五年前贬谪黄州借住定惠院的景况。他住的嘉祐寺有个松风亭,附近的梅花盛开,不禁让他想起当年冒雪赶赴黄州,在春风岭看到梅花绽放,给他生命复苏的启示。这次贬逐岭南,看到梅花盛开,好像旧事重演,不禁写下《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余昔赴黄州,春风岭上见梅花,有两绝句。明年正月,往岐亭道上赋诗云: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长条半落荔支浦,卧树独秀桄榔园。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

虽然梅花盛开依旧,但周遭的风景却变化很大,在“蛮风蜑雨愁黄昏”的情景中,看到的是荔枝浦,是桄榔园,是与中原完全不同的岭南风光。倒是“松风亭下荆棘里”绽放了两株玉蕊梅花,与当年他在关山路上见到的“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给予他无限生命萌发的欣慰,今昔呼应,好像时光重叠了,也振奋了他的心情。

惠州冬天的梅花绽放,显然萦绕在苏轼心中,久久不去,所以他自己和了一首《再用前韵》,前半段说:“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虽然孤独的感觉再次降临,像罹病的仙鹤栖息在荒废的庭园,好在天香国色的梅花肯来照顾诗人,让他感到无限温暖。和了一首还不够,等到花落的时候,再用前韵,写了《花落复次前韵》:“玉妃谪堕烟雨村,先生作诗与招魂。人间草木非我对,奔月偶桂成幽昏。暗香入户寻短梦,青子缀枝留小园。披衣连夜唤客饮,雪肤满地聊相温。松明照坐愁不睡,井花入腹清而暾。先生年来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多情好事余习气,惜花未忍都无言。留连一物吾过矣,笑领百罚空罍樽。”诗句体现了诗人咏梅的深情,以拟人化的想象,把落花坠地比作天上玉妃谪落世间,与放逐的诗人作伴。苏轼感慨自己年已六旬,应该体会了悟道的不二法门,然而还是残余着“多情好事”的习气,流连于花落的伤感,伤春悲秋,未能超脱世情。自己也觉得好笑,应该罚喝一百杯酒。苏轼在惠州一连写了三首咏梅诗,让我们看到他内心郁结的幽情,借着他与梅花相看两不厌的精神互动,延续了贬谪黄州时咏梅的体悟,阐释如何在困顿之中,依然可以通过审美的升华,超脱世情的纠结与困扰。

苏轼住在嘉祐寺期间,有时在松风亭下散步,对生命的追求有了新的体会。他的《记游松风亭》一文说:“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人生旅途,奋力向前,体力不支,走不动了,怎么办?早先预设的目的,眼看是达不到了,怎么办?他突然灵思一动,想通了,“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什么样的灾祸没经历过,什么打击没承受过,生老病死不是人生必经的道路吗?放逐岭南,老死他乡,也就认了,想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轼在惠州生活得相对平静,惠州太守与邻近的循州太守都对他体贴照顾,一些简单的生活乐趣也能让他摆脱流放的孤寂。他一向贪吃,岭南水果中出类拔萃的荔枝让他十分惊艳。他在惠州第二年初夏第一次吃到荔枝,写了《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感叹世间竟然有如此美味,不知世上还有什么水果可以媲美,最后居然说,只有江瑶柱与河豚鱼可与荔枝并列,属于美味的最高等级:“南村诸杨北村卢(谓杨梅、卢橘也),白华青叶冬不枯。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子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予尝谓,荔支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鳐柱、河豚鱼近之耳)。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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