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公使笔下的美国总统

作者: 胡晓进

1888年系清光绪十四年,时任清政府驻美公使的张荫桓亲历了美国大选,并在日记中留下了关于克利夫兰总统、哈里森总统和大选的记录。

当时,正值美国排华运动高潮,作为民主党在任总统的克利夫兰支持禁止华工入境,并于1888年10月签署《1888年排华法案》,阻止返回中国的华工再次赴美。这部排华法比此前的《1882年排华法案》更为严厉,1882年的法律只是在十年内暂停华工从中国进入美国,并不涉及已经在美国的华工,而1888的法律则阻断了在美华工回国探亲后返美的机会。

1882年,美国国会讨论制定排华法时,哈里森正担任参议员,他曾投票反对国会制定排华法,身为律师的他深知,这样的法律不符合美国自由移民的传统,也违背了中美之间的既有条约。

在1888年当哈里森大选获胜时,包括驻美公使张荫桓在内的寓美华人都满怀希望,盼望着哈里森就任后能够暂停执行新的排华法。大选揭晓那天,张荫桓在日记中写道,“美总统已举定哈利顺,北党也,或当别开生面”;“总统苟易北党,则新例必不行”。此处的“哈利顺”即哈里森,“北党”即共和党,“新例”即当年10月份刚刚通过的《1888年排华法案》。两天后,张荫桓继续在日记中记录了美国总统选举规则:“美廷易统之际,两党门户之见益牢。各省投筹均以该省人民之数以定投筹之数,惟华盛顿都城不在邦属之列,故居民不预投筹,定例然也。前晚企俚扶轮约各部眷属在美宫候信,子丑之交,知北党多六十七筹,索然而散。”文中的“企俚扶轮”即在任总统克利夫兰,“美宫”即白宫。

当时,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的居民还无法参与总统大选投票,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通过新的宪法修正案后,华盛顿居民才能投票选举总统。在1888年的大选中,哈里森最终获得二百三十三张选举人票,克利夫兰获得一百六十八张选举人票,两者相差六十五张,而不是张荫桓记录的六十七张。

大选结束几天后,张荫桓偶遇当选总统哈里森的岳父,老人“年八十九矣,尚强健”。当时在座的客人都是共和党,他们询问张荫桓在这次大选中是希望共和党还是希望民主党获胜。对于这样的政治性问题,张荫桓的回答非常巧妙,“此非使者所应干预,然鄙意极欲恭惟今总统企俚扶轮,但虑如英使之被逐耳,坐客皆胡卢”。在华工交涉问题上,张荫桓自然希望看到哈里森胜出,但作为驻美公使,他非常清楚自己不能干涉美国内政,不应对美国大选表达看法。况且,有英国公使的前车之鉴。

原来,在当年大选美国两党竞争之际,英国驻美公使威士曾在书信中表示,在美国的英国人都应支持克利夫兰,信件公开后,引起美国舆论哗然;时任总统克利夫兰为了撇清干系,洗脱依附英国的嫌疑,要求英国召回了驻美公使。

大选投票的前几天,张荫桓便听说了此事,并在日记中记录了大致情由:“英使威士贻书寓美之英人助南党,此书漏于外,北党固愤愤,南党亦不怿,意谓南人归南,无假他国助力,威士恐不能久于美。”此处的“南党”即民主党。共和党(即文中的“北党”)获悉后,立即指责在任总统克利夫兰有“通英”嫌疑。次日,张荫桓在日记中记下了美国两党围绕此事展开的斗争:“英使威士函护南党之事,北党持以为今总统附英之证,否则英使不如是拥戴也。今总统无以自明。”为此,时任美国国务卿专门向威士求证,“此函确否?威士答曰有”。随即,美国政府便向英国政府发出照会,“电请英廷易使”。英国政府同意召回威士。对此,张荫桓颇有感慨,“英竟俯就美国,另派使者来替,已足以谢美矣”;他知道,美国此举也有自己的苦衷,“美于此事愈着力,愈以明其不附英,以免北党借口也”。作为公使,在美国大选期间必须谨言慎行:“美廷易统之际,是非甚多,总宜退避。”“此数日间,南北党争立,稍有关涉者,即招口舌,英使误涉其事,至为美逐。”

交游广泛的张荫桓与威士也有不浅的个人情谊,对于威士的离去,他颇为惋惜,“英使极稳练,使馆相近,往来最密,有此意外,深为惜之”。十多天后,张荫桓看到“英使行色匆匆,拍卖什物”,准备打道回国,没有向美国国务院辞行,便登车离去。张荫桓特意去送行。“英使去非其罪,深为叹惜,今晨特赴车头相送,法使、日使暨余三人而已”,“美俗向无迎送之礼,各驻使亦各不相送,英使此去为美迫逐,固非寻常归国比也”。

随后,时任美国国务卿的贝亚德(即张荫桓日记中的“巴夏”)也将随民主党总统一同卸任,返回老家。“巴夏全眷将回住乡中,殆与总统为去留者,民政之国,一解权柄便如平民,总统亦何莫不然”。

就在几个月前,张荫桓曾与巴夏讨论过一个禁止华工赴美,限制回国华工返美的条约,但是双方政府都不满意,最后没有批准。美国政府于是单方面制定了《1888年排华法案》——此前离开美国的华工,即便已经领取了身份证明材料,也不得再次入境美国,导致大量的华工无法通过正常途径进入美国。该法生效一周后,有位返美华工持证返美,因被拒绝入境而控告美国政府,要求联邦法院暂停执行《1888年排华法案》。1889年5月,美国最高法院判决说,国会有权制定关于移民问题的立法,不必事先得到中国政府的同意。

张荫桓一直期望通过修约的方式缓解美国排华压力,因此非常不赞同华人提起诉讼。听闻最高法院的判决后,张荫桓在日记中写道:“华人提控美都之案,总察院判以议院既定例,则从前税关照皆作废纸,华工须遵例行。”此处的“总察院”即美国最高法院,“税关照”即华人离开美国时口岸税官签发的身份证明。此案为美国排华时期的代表性判决,对华工颇为不利。旧金山华人“此次专雇两律师提控美都,亦未来谒。金山贪劣律师每訹华人,以例必不行,行亦可驳,今果何如哉?”,张荫桓既抱怨华工在华人领袖的支持下自作主张,贸然提告;也谴责白人律师贪念钱财,怂恿华人打官司,申请联邦法院推翻国会立法。

1889年3月4日,哈里森宣誓就任美国第二十三任总统,作为驻美公使的张荫桓应邀观礼。“总统率六部同至,坐于掌院案前,察院左右,三面相对,不交谈。俄而新总统至,与旧总统并坐耳语,若甚亲密。”随即,正、副总统宣誓就职,“新总统方于议院正门宣谕”——即发表就职演说。当时,正逢天下大雨,“愁霖败兴”。下午两点,“人马略疏通,乃冒雨登车,从兵队中绕至大街楼房,解衣纵目,新、旧总统同乘游行,诸兵队前后簇拥。雨迄不断,两总统敞车帷而张盖,兵士之沾濡尤可悯也”。

当天晚上,张荫桓应邀去观乐舞,“正、副总统相偕到会,少立辄行。会者几三万人”。公使不用买票,其他人每人六元,包括酒食。“有屯票居奇卖至十金者。乡间来会之人,远道迟到,而又以预〔与〕会为荣,遂不惜重赀;此数日间,华城多聚二十余万人,客寓饭馆均获利。四年一遇,今昔差同,乐舞必达旦”。

3月6日,天气晴好,为庆祝新总统就任,美国首都举行了盛大的烟火表演。“其放至半空爆散作杂色珠者,外洋常技,瞬而幻出正、副总统像,瞬而美宫,瞬而议院,末则无数喷花,煞尾五色同绘,略如吾华之花筒。民主践祚,作此志庆。”

次日,张荫桓到美国外部(国务院)拜会新任国务卿咘嗹——即詹姆斯·布莱恩(James G.Blaine)。布莱恩是比哈里森更资深的政治家,曾经担任过众议院议长,1881年短期出任国务卿;1884年作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与克利夫兰竞争总统大位,惜败于克利夫兰;1892年,布莱恩再次竞选总统,在争取共和党党内提名时,败于哈里森总统。

哈里森总统缺乏外交经验,非常倚重国务卿布莱恩。张荫桓也注意到了布莱恩在新政府中的非同寻常地位。“总统初政,凡百助理,咘嗹虽任外部,隐若一总统耳。哈利顺感其拥戴,畏其党与,每事取决略如权臣枋国,再阅四年,咘嗹得位,无异联任总统也。”可惜四年后,布莱恩在党内提名中没有竞争过哈里森,哈里森在选举中又败于卷土重来的前任总统克利夫兰。

哈里森就任总统的前几天,正赶上中国光绪皇帝大婚,当时正要卸任的克利夫兰总统得知后致信清政府表示祝贺。哈里森就任后,张荫桓奉旨感谢。“此为前总统任内事,然但论邦交,不问总统新旧。”

与此同时,为了庆祝光绪大婚,国内清政府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也奉旨宴请各国驻华使节,“并给如意缎匹针黹,以示睦邻旷典”。当时的美国驻华公使田贝不肯受领,原物退回。原来,根据美国当时的法律,美国驻外公使、领事等外交官员不得收受他国财物。总理衙门于是电令张荫桓联系美国国务院,请国务卿咘嗹命令田贝接受清廷的礼物。张荫桓认为,“此次圣恩因其国非因其人,该使即不敢受,美廷何妨收置博物院中”。三天后,张荫桓为此事专门面见布莱恩国务卿,国务卿解释美国法律之后,表示会致电田贝公使。不过田贝到底是可以直接收礼,还是代收后转存博物馆,还需“议院公定”。最终,田贝收下礼物,但是交存博物馆。

哈里森总统就职十天后,张荫桓随各国公使拜访美国国务院,“十二点钟,至美宫晤新总统及其眷属,次第握手,间有留立寒暄者”。

次月初,张荫桓再次见到哈里森总统。“美总统以日本王子来游,特兼请各使为此会。王子年仅逾冠,短小而文,携妇游历。倭使陆奥宗光为之介绍,吾辈见总统后与之握手,随意游行。”

数日后,张荫桓收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电报,“崔国因派充出使美、日、秘国大臣”,接替张荫桓。随即,张荫桓在给总理衙门的公函中,翻译呈送了哈里森总统的就职演说,并着手准备迎接新公使。

哈里森总统和国务卿布莱恩同属于共和党,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美国的漫画家开始以大象作为共和党的象征,以驴子代指民主党。1889年4月,张荫桓在美国画报上看到描述总统与国务卿关系的漫画,颇觉有趣。“美都画报绘一大象,其面目如今总统,豢象者以为外部咘嗹,以鞭蹙之,象若不堪,当献技时,忽踢以后足,情状可笑。”

1889年7月4日,美国独立日,哈里森总统赴康涅狄格州参加纪念活动。“或曰该省多南党,总统欲保位,特俯就之。”张荫桓看到近期的美国画报,“谓总统已调服咘嗹矣,特绘卧虎于几,总统豢养而呵叱之。局外间观北党气象尚逊南党之固。咘嗹为政,树党之机深,谋国之心怠,近复多病,宜可少息也”。

9月26日,新任驻美公使崔国因抵达使馆。安顿交接之后,张荫桓去美国国务院和白宫向布莱恩和哈里森辞行。“咘嗹扶掖余自公事房至外部大门,豫备坐车同乘至美宫,复扶掖至内殿。少顷,总统出,咘嗹亦趋迎肘掖,一如扶余之仪。余见总统,自致告别之词,微讽以顾邦交删苛例,总统致答如礼。”随后,张荫桓与新任公使崔国因话别,下午三点坐车去纽约,从纽约搭乘轮船,取道欧洲回国。

1889年10月3日,崔国因一行觐见哈里森总统,呈递国书。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头一天还曾在使馆内演练。当日,崔国因一行先去国务院见国务卿布莱恩。他在当天的日记中有如下记录:“布连立谈,作寒暄语,遂同车至总统宫。布连亦以左手夹因一手,引入总统之客厅,布连入内。少顷,总统至,立堂下之中,布连立总统之右,因与总统对面立,参赞等分两边立。因鞠躬者三,立,近数步,出怀中纸,诵颂词毕,恭递国书交总统。总统敬接受,交布连,乃出怀中颂词诵之。诵毕,近前握手为礼,作寒暄语。礼毕,总统退,因与布连亦退。”文中的“布连”即张荫桓日记中的“咘嗹”——国务卿布莱恩,“因”即崔国因。崔国因注意到,“总统、外部大臣均科头不冠,常服。因与随员皆行装,礼甚简”。随后,崔国因一行又拜会了各国驻美公使。

张荫桓和崔国因的出使日记是研究晚清中国政治外交的重要史料,此前曾出版过点校本,学界多有介绍与引述。2015年,在钟叔河等老辈编辑的主持之下,岳麓书社推出了张荫桓《三洲日记》和崔国因《出使美日秘国日记》的全新点校本,并列入“走向世界丛书”续编,值得反复阅读、挖掘。

根据美国档案馆收藏的中国国书档案,1889年崔国因觐见哈里森总统时呈递的国书文字内容如下:

大清国大皇帝问大美国大伯理玺天德好。贵国与中国换约以来,睦谊攸关,夙敦和好,兹特派二品顶戴翰林院侍讲崔国因为驻扎贵国都城钦差大臣,并令亲赉国书以表真心和好之据。朕念该大臣学识兼优,公忠素著,办理交涉事件必能悉臻妥协。朕恭膺天命,寅绍丕基,中外一家,罔有歧视,嗣后愿与大伯理玺天德益敦友睦,长享升平,朕有厚望焉。

实际上,崔国因并非当时清政府派驻美国的首选,只是因为原来选派的人选不愿远赴重洋,当时清政府主持洋务与外交工作的李鸿章才推荐了自己的同乡崔国因。李鸿章对自己的这位同乡的评价是“博通时务,才能应变”“天性疏直,拙于应酬”“年力尚健,人材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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