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棋:命运游戏与意外之旅

作者: 于京东

从前,有一个脾气古怪的亿万富翁,他唯一的嗜好就是游戏。某一天,他意外去世了,随后葬礼上公布的遗嘱是举行一场全民公开的游戏竞赛活动,而最先通关的玩家就可以继承他所有的财产……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熟悉?

没错,上述情节与电影及其同名小说《头号玩家》高度近似,但其故事原型却出自更早的法国文学家儒勒·凡尔纳。在一八九九年一月的《教育与娱乐杂志》上,凡尔纳开始连载他的小说《一个怪人的遗嘱》(Le Testament d’un excentrique ),这是他“奇幻旅行”系列的第四十六部,讲述了一群玩家在现实中依据游戏规则来穿越美国的冒险故事。在凡尔纳的众多作品中,这是极少尚未有中译本的小说之一,除去文学价值、知名度以及晚年创作等方面的因素外,很重要的一个缘由也在于故事所依托的游戏类型对国人来说相对陌生—一八九七年,凡尔纳是以西方传统的鹅棋为蓝本开始写作的。

在近代欧洲, 鹅棋又被称为“ 高贵的希腊游戏”,传说是特洛伊时代的英雄帕拉梅德斯发明,但历史学家普遍认为它实际起源于十六世纪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史料可考的最早一次记述在一五九七年,伦敦的约翰·沃尔夫文具店中登记有《最新趣味的鹅棋游戏》,标题是从意大利语翻译而来。十七世纪后,鹅棋很快在西班牙和法国的宫廷流行,在市井民间也逐渐成为大众娱乐所中意的消费品,它一方面寓教于乐,被用于宗教、历史与地理知识的启蒙教育;另一方面,廉价易懂的特征也使其成为舆论宣传的载体。

现存最古老的鹅棋是一六0一年里昂制作的木刻本《新版希腊人的鹅棋游戏》。这是一份标准的鹅棋游戏,棋盘由六十三个格子由外向内按逆时针的方向排列而成,这些格子实际构成了一条螺旋向内的轨道。游戏时,玩家需要用两个骰子掷出点数,然后根据点数移动自己的标记,使之在轨道上前进相应的步数,第一个到达最后一格的玩家获胜。

在游戏过程中,有两类特殊的格子会给玩家带来意外的运气或不幸。

首先,有十三个格子会不定期地出现“鹅”的图案,意味着“不可停留之地”,每当有玩家止步于这些格子,他先前所掷的点数就可以翻倍,然后就要继续前进翻倍后的步数。对于这一规则存在着两种解释:一是“神殿之鹅”的典故。李维的《罗马史》曾记述,公元前三九0年,布伦努斯带领高卢部落准备偷袭罗马,是朱庇特神殿附近的鹅发出了警报。经此之后,罗马人每年都会组织庆祝活动,抬着载有鹅的轿子全城游行,而那些守护失责的狗则会被活生生地钉在神柱上。二是在民俗学意义上,野鹅代表着太阳每年的回归,象征了丰收。在欧洲一些地方性的节庆中,鹅是丰收祭祀仪式的一部分,比如在斯特拉斯堡,船业行会每年的庆典活动之一便是将一只绑在绳子上的鹅作为比赛的终点,狂欢的人们会组织船队进行比赛。

其次,在剩下的五十个格子中,还有六个“风险”格,玩家在这些地方不仅要支付事先约定的罚金,还要根据规则变换其位置(如玩家彼此相遇在普通格,先来者要交罚金,然后同后来者交换位置),这就使整个游戏的过程充满意外,扑朔迷离。无论是名称、文字还是图像,这些“风险”格中的信息往往具有精妙的隐喻意涵:

六号是“桥”,此处的玩家可以直接跳至十二号,但过桥要交罚金。

十九号是“旅馆”,玩家要在此“休息”,暂停两轮,所交罚金是住店费用。

三十一号是“井”,玩家会一直被困在井中直到有人来替代他,离开前要交罚金。

四十二号是“迷宫”,凡到此格的人因为迷路要被罚款,然后须立即退回到三十号。

五十二号是“监狱”,玩家只有等到另一个玩家到来才能出狱,出狱前也要交钱。

五十八号是“死亡”,此处的玩家不仅要罚钱,还必须回到一号,重新开始游戏。

在小说《一个怪人的遗嘱》中,凡尔纳几乎完整复制了上述规则,并巧妙地植入到威廉·海普本去世后公证人宣读的遗嘱中,这位大富翁坐拥六千万美元的资产,却唯独痴迷于鹅棋游戏,常同芝加哥怪人俱乐部的朋友们一道娱乐消遣。某一日突然暴毙后,海普本的遗嘱要求众人将他从法国人那里学来的鹅棋搬上美国的领土。“这是我想为自己热爱的国家所做的一件事情,我曾到访过每一个州—这些共和国之星现在有五十个,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按方格排列,其中的一个重复十四次,就可以得到一张六十三个格子组成的游戏地图,正如古希腊的高贵鹅棋一样,它也将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高贵游戏。”

在海普本的游戏设计中,命运将随机选出六位公民代表作为玩家,由他们在全美的范围内自费旅行—就像这位富翁自己曾经做的那样,玩家的行程轨迹则完全交由游戏来决定:首先由遗嘱的执行人在芝加哥怪人俱乐部随机掷两个骰子,所得点数将通过电报发给玩家;玩家收到后必须按点数准时到达规则所指定的州,并在指定的地点打卡,过时就会被淘汰;游戏中,两人相遇后位置会被强制交换;第一个正好到达六十三号伊利诺伊州,回到终点怪人俱乐部的玩家获得全部遗产。在富翁的葬礼进行前,六个玩家依据科学的抽样方法被选了出来,按顺序分别是:(一)拥有法国血统的艺术家马克斯·雷亚尔。(二)专业的拳击手汤姆·克拉勃。(三)吝啬的高利贷商人赫尔曼·蒂特伯里。(四)精明的报社记者哈里斯·金巴莱。(五)忧郁多病的中产阶级小姐莉茜·瓦格。(六)阴险粗暴的海军准将霍奇·乌瑞肯。

小说中还设置了一个游戏“彩蛋”,凡尔纳一直到最后一章才公布出来。实际上,大富豪海普本在遗嘱执行的前夜竟奇迹般地苏醒,但由于他钟爱这场真人游戏,所以“将计就计”,增加了游戏的第七个玩家,神秘的XKZ,其实就是他本人。

根据凡尔纳为《美利坚鹅棋游戏》制定的规则,怪人俱乐部所在的伊利诺伊州是“鹅”,它在游戏中会不定期地出现十四次,玩家到此之后,本轮的点数加倍,然后迅速前往下一站。剩下的六个“风险”格沿袭了传统鹅棋的规则,但也依据小说主题与故事情节进行了改编:六号格中的“桥”被改为纽约州,因为在一八五五至一八九七年间,那里有世界上首座铁路桥—尼亚加拉瀑布吊桥。第一部第十二章中,记者金巴莱在此交了一千美元罚金,然后直接赶到十二号新墨西哥州。

十九号格中的“旅馆”变成路易斯安那州。这是美国的旅游胜地,所以蒂特伯里夫妇被指定在著名的怡东酒店(Excelsior Hotel,一八六九年落成)下榻,除了要交两千美元的罚金,还要暂停游戏两轮(第二部第七章)。

三十一号格的“井”是内华达州。由于十九世纪美国的采矿热,这里遗留了大量矿井,第二部第十三章中,乌瑞肯准将不仅交了三千美元,还要被一直困在这里。

四十号格的内布拉斯加州代表着“迷宫”。由于地貌、森林和土狼围攻等原因,金巴莱在此历尽艰辛,交了两千美元后又退至三十号华盛顿州(第二部第十章)。

五十二号格的“监狱”被改成了密苏里州。瓦格小姐和画家雷亚尔都先后被囚禁在这里,均被罚款三千美元(第二部第十一章)。

五十八号格的“死亡”在加利福尼亚州,因为有著名的“死亡谷”。

从故事情节与游戏规则的互动不难看出,凡尔纳的这本小说更像是一份文学版的美国观光指南。玩家的出发日就选在“上帝保佑旅行”的那一天,他们在各州的打卡点也是富翁海普本事先选好的—既同鹅棋的规则相符合,又代表了各州的风景名胜。除此之外,小说中有大量对美国各地风土人情的描写,比如第二部第一章,画家雷亚尔到了第二十八号怀俄明州,他和仆从游览了新设立的黄石国家公园;第二章,拳击手克拉勃在三十五号俄亥俄参观了一场“牛”展,因为这是当地很有名的特产;第五章,瓦格小姐在三十八号肯塔基州的打卡地点是著名的猛犸洞……小说中的旅行路线由媒体全程公开报道,遗嘱中的鹅棋也印刷了数万份的副本,使得每个公民都能够参与到这场冒险旅行中。遗嘱公布的二十四小时内,《美利坚鹅棋游戏》便完成了绘制、雕版、着色和印刷,并以两美分的低价格在极短时间内发行了几百万份。各地的人们不仅时刻关注着新闻,还陆续投身于全国性的大旅行,赌博爱好者们狂热地押注给自己属意的参赛玩家,其声势之大甚至蔓延到了遥远的伦敦和巴黎。

作为皇家地理学会的一员,凡尔纳通过小说的写作一方面更新了地理探索与交通技术的最新发展,另一方面也在面向法国的读者介绍美国各州的旅游胜地。这些内容既基于他自己的旅行经历—一八六七年,他曾乘船到美国,游览了纽约和尼亚加拉大瀑布(也是小说中记者金巴莱的游戏线路),还大量参考了一八九七年德国人卡尔·贝德克尔推出的第一版《贝德克尔美国旅游指南》。

不过,值得深思的是,凡尔纳为什么要基于鹅棋来创作这本旅游小说呢?

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在近代的西方,鹅棋与旅行长期构成了一种文化上的“互文”关系。传统鹅棋被视为一种对人生旅程的隐喻,其中的“鹅”就是命运的具象化形式,代表了生命的循环,而游戏中“桥”“旅店”“井”“迷宫”“监狱”和“死亡”等站点的设定,既呼应了旅途中的困难与阻碍,也喻示着人生轨迹上的迷茫、堕落、进化和重生。

新航路开辟以后,大量纪实性的航海日志与地图集被带回欧洲,为公众认识世界、计划旅行提供了专业且廉价的出版物,由于地图和鹅棋的制作都使用相同的蚀刻版画与印刷、上色工艺,所以新兴的地图生产商们也会热衷于制作鹅棋,并且常常结合最新的地图、游记、航海见闻与旅行线路等来设计其内容,焦点也大都集中在地理大发现、海外探险、殖民贸易等议题。一六四五年,皮埃尔·杜瓦尔出版了《世界游戏》,六十三个格子是按照从新世界(美洲)向旧世界(非洲、亚洲、欧洲)的旅行路线来排列的,格中是最新绘制的地图;一六六二年,费赫将这款鹅棋改编为《世界主要国家游戏》,缩减为四十三格,但大量增加了关于各国人种特征、着装风俗、自然风光与城市地标的文字和图像说明。

进入十八世纪以后,欧洲各国先后成立了皇家科学院、地理学会等知识机构,官方和民间的远洋行动与旅行记述也大量增加,尤其是一七五0年后,科学考察成为一股风潮,相关的话题与成果也反映到鹅棋游戏的制作中。一七六八和一七八〇年,巴黎的克雷皮先后出版了两款以世界地图为主题的鹅棋,介绍了皇家科学院在全球的测绘成果,同时也标注了公众所热衷的实用旅行信息,包括“所有国家、人民、城市及其宗教、生产、商贸、教会、大学、海港的状况,还有欧洲在亚洲、非洲、美洲以及新发现的岛屿等地的种植园和交通路线等”。

作为一种纯粹的赌运游戏,鹅棋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完全取决于偶然和运气,毫无策略可言。与此同时,格子所排列的单轨道与螺旋线路非常具有象征意义,既有一种机械神秘主义的色彩(像佛教的曼荼罗、北欧的衔尾蛇),又符合近代早期流浪者小说中“旅行传奇”(Levoyage Romanesque)的叙事结构,后者兴起于新航路开辟之后,相较于史诗和戏剧,这类作品在故事、人物、地点与环境描写上更趋于平面和零散,非常依赖于结构,尤其在对空间场景的使用上,所以像《忒勒玛科斯历险记》《鲁滨孙漂流记》这些十八世纪最受欢迎的旅行故事同《堂吉诃德》一样,都会被出版商制作成鹅棋游戏。到了十九世纪中期,旅行类小说开始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其地点、人物和章回式叙事很适宜于游戏改编。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欧仁·苏的名著《巴黎秘事》《流浪的犹太人》等很快就成为畅销游戏。

凡尔纳童年受到了这些旅行小说的影响。在一八九0年的《青少年回忆录》中,他提到从前常读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并且更加喜欢乔安·怀斯(Johann Wyss)一八一二年改写的启蒙读物《瑞士鲁滨孙》,这启发了他的《鲁滨孙叔叔》和《鲁滨孙学校》。与此同时,鹅棋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在故乡南特,他常常和一位叔叔玩鹅棋,后者曾是一名船长,环游过世界。这不仅是《征服者罗比尔》的原型,还构成了《一个怪人的遗嘱》的直接灵感来源。

当一八四八年凡尔纳前往巴黎求学时,由欧仁·苏所开启的杂志连载与神秘冒险主义风格正在盛行,各类探险小说层出不穷,比如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左拉的《马赛秘事》等,在法国以外还衍生出了伦敦、慕尼黑、那不勒斯、阿姆斯特丹等各国的“城市秘事”系列,这些旅行文学通常采用一种巴尔扎克式的场景或人物群像描写,所以经常会被改编成鹅棋。受此影响,那些购买了小说和游戏的消费群体也会模仿故事中的路线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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