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尽成秋色
作者: 武海燕山西省太原市钟楼街一带,曾经有多少晋剧名家登台献艺。一颦一笑,衣冠魅影;举手投足,倾国倾城。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台湾诗人席慕容的一首《戏子》,写尽了戏剧演员的妆后人生。世人只看到他们在舞台上的华彩,却很少知道他们的身世遭遇。旧社会艺人社会地位低下,生不能受尊敬,死不能进祠堂。学艺的除梨园世家子弟,其余大多是极其贫苦、身世可怜的孩子。现在的孩子们,生长在“流淌着牛奶与蜂蜜”的21世纪,学艺的多是家境优越的孩子,与旧社会简直天壤之别。由于篇幅所限,本文艺海撷英,仅以几位戏曲名家的故事与读者共同品读他们的飘零身世,瞻仰人物风流,感受时代变迁,歌颂盛世华章。
三晋大地“果子红”
“抽的顺风烟,看的丁果仙。”少年听《空城计》,以为丁果仙是位老先生。再听《捉放曹》《太白醉酒》,仙风道骨,大气豪迈,仿佛诸葛再现,李白复生。后来才知道创造了晋剧须生“丁派”唱腔的艺术家丁果仙,原来是女儿身。
丁果仙(1909—1972),原名丁步云,艺名果子红。据考证,丁果仙出生于河北省束鹿县王口镇翰林庄村的钱流风家,从小生活艰难,三岁丧父,到处沿街乞讨,四岁时被卖到邻村丁凤鸣家。后来当地遭遇饥荒,丁凤鸣只好举家到太原投亲。六岁时,养母也去世了,养父就把她送给兄弟丁凤章的儿子做童养媳,不久“丈夫”也去世了,她就做了丁凤章的养女。丁凤章后来又捡回来一个孩子,取名丁巧云,成为丁果仙的姐姐,两个女孩和隔壁妓院的小红一起玩耍,有一天,小红被妓院的人活活打死了。丁凤章告诉俩姐妹,家里生活艰难,要不学戏,要不去隔壁做妓女。丁果仙跟养父说:“我要好好学戏,挣大钱,好好孝敬爹,养活爹。”丁凤章就把这个有主意的孩子送到了晋府店双胜和女科班(山西第一个女科班)学戏。没过多久,山西很多地方发生瘟疫,政府下令不让聚集唱戏,她只好回老家跟上孙竹林老师学戏,改学须生。晋剧中把“胡子生”这个行当称做“红”,“果子红”就成了丁果仙的艺名。丁果仙身世悲苦,却很有志气,特别要强,在老师的严格要求下,她每天披星戴月地练功。为了演好须生,她认真观察男士的声情举止,经常女扮男装,头戴礼帽招摇过市,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尽管挨打受骂,她仍然咬紧牙关苦练基本功,终于在小演员中崭露头角。学了五六个月,居然能到泰山庙票儿班里唱票。当时会唱戏并不稀罕,但即便是名角儿,如果不被请到泰山庙,就不算红。客串了一年半,丁果仙又去了荣梨园戏班子“科班”学戏。但她在泰山庙太受欢迎了,在班子里唱了三个月,就被泰山庙的班主千呼万唤地请了回去,又唱了一年半的票。1921年,丁果仙去了庆梨园戏班(后改名为众梨园、聚梨园)。1922年,丁果仙进入祁县城赵村的众梨园戏班。她的表演俊逸脱俗,嗓音高而不挑,亮而不破,气息流畅,清晰纯正,形成了独具一格的“丁派”唱腔艺术。十五六岁时,丁果仙已经红遍山西,誉满张垣(张家口),名驰京津。京沪名流听说了丁果仙,都争着一睹她的风采。上海、北京的百代公司相继邀请她录制唱片。她多次赴京津演出,与京剧大家马连良、谭富英等人广泛学习交流,开拓艺术视野,丰富表演手段。“果子红”驰名京津,红极一时。



尽管如此,旧社会艺人地位低下,经常遭受欺辱。每每丁果仙刚唱完戏,当地地痞就不让她走了,人身安全成了头等大事。1925年冬,丁果仙嫁给了经常保护她的商人冀午斋(祖籍平遥小胡村)作妾。1927年冬天,冀午斋为丁果仙成立了锦艺园班社,自任班主,名震三晋。阎锡山特别爱看丁果仙的戏,每个月都会把戏班请去唱戏,冀午斋也因此积累下一点人脉。然而造化弄人,情深义重的冀午斋于1934年为了搭救朋友而入狱去世。冀午斋去世后,丁果仙成为班主,后来嫁给了冀的朋友任秀峰。1936年,丁果仙在天津北洋戏院演出一个月,合同期满,老板却以各种理由不让离开,并雇用流氓打手拦路闹事,要求赔偿两千银元“损失”。惹不起地头蛇,丁果仙师徒只好花钱买平安,白白辛苦了一个月的演出。1937年七七事变后,丁果仙不愿为日本侵略者唱戏,于是洗黛从农,在忻县归隐。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丁果仙参加了太原新新晋剧团并担任团长,她与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新凤霞、张君秋、周信芳、常香玉等全国著名艺术家一起参加了赴朝鲜和福建前线的慰问演出,展现出了一名艺术家的爱国情怀。1952年,丁果仙的《打金枝》《蝴蝶杯》等剧目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荣获政务院颁发的表演一等奖。毛主席、周总理看了《打金枝》,都夸她把唐代宗演活了。毛主席说:“《打金枝》是很有意义的戏。你演的唐代宗很有气度,有风采。唐代宗这个人虽然治国无能,却懂得干部政策,他处理家庭矛盾是有办法的。”伟大领袖的鼓励,使丁果仙更加努力精进,无论唱腔还是表演,都有了更高更新的突破。1955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将丁果仙主演的《打金枝》搬上了银幕。1956年,她再次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并当场为毛主席清唱了晋剧移植剧目《屈原》里的“橘颂”。1959年,她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了帮助国家渡过难关,她先后两次交纳了各一万元的党费,两次主动要求降低自己的工资。爱国忧民之心,天地日月可鉴。为了培养更多的艺术人才,丁果仙于1962年捐资创建了山西戏曲学校并兼任校长。在创办戏校的同时,她收徒传艺,扎实培养了一批新的晋剧名家。丁果仙曾任全国政协委员、山西省政协常委,不幸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于1972年正月初二去世。作为晋剧丁派艺术的奠基人,丁果仙的功绩将永载我国戏曲史册。
晋剧皇后牛桂英
牛桂英(1925—2013),生于山西省晋中市榆次区小张义村,原名月英,乳名英子。小时候家里一穷二白,等英子长到六岁,家里就养活不了她了,无奈之下就给人做了童养媳。九岁时,“婆家”也困难得过不下去了,好在英子有一副好嗓音,就拜了李庭柱师傅(艺名二牛旦)学艺,后来又进入祁县娃娃班,先学须生,后改青衣。她苦练基本功,风雨无阻,在台上唱得字正腔圆、走得端庄大方、演得细腻优雅,深得名家喜爱,十三岁便与著名艺术家盖天红、十四红、毛毛旦(以上都是艺名)等同台,当小配角。十四岁初登舞台时,扮演《拣柴》中的姜秋莲和《游花园》中的梁凤英,主攻小旦和青衣。由于练得太刻苦,牛桂英不慎练坏了嗓子。但她并未就此服输,积极向前辈讨教,总结出一套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即嗓音含而不破,声情并茂,低回婉转的“云遮月”牛派唱腔,受到广大戏迷的狂热追捧。1940年起,牛桂英随戏班在北京、张家口、包头、绥远一带演戏。1944年,牛桂英与丁果仙在张家口首次合演了《清风亭》《四进士》《芦花》等戏,享誉晋冀蒙。两位艺术家珠联璧合,联袂演出的《打金枝》《坐楼杀惜》《走山》《八件衣》《九件衣》《蝴蝶杯》等,脍炙人口。她们合作演出二十余年,成为一对晋剧舞台上的“情侣”。

牛桂英是国家一级演员,擅长青衣、小旦两个行当,有“晋剧皇后”之称,作品有《断桥》《教子》《祭江》《狐狸缘》《赠剑》等120多部。1950年,牛桂英与丁果仙第二次合作,在大中剧院献演了《坐楼杀惜》《走山》《桑园会》《四郎探母》《女中孝》《蝴蝶杯》等戏。1952年,牛桂英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获得演员二等奖。1954年,牛桂英应长春电影制片厂之邀,拍摄了戏曲舞台艺术片《打金枝》。1961年至1962年,牛桂英与丁果仙合演的《走山》赴北京展演,受到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她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省晋剧院副院长、名誉院长,山西省戏曲学校校长等,并带出不少弟子,可谓桃李芬芳,名满天下。1986年,牛桂英作为名誉院长随省晋剧院青年团赴香港参加中国地方戏曲展演。1988年退休后仍经常参加舞台演出,2013年6月去世,享年八十九岁。
一唱三叹“咳咳咳”
“宁可误了吃饭,也不能误了程玉英的《情探》”“宁愿跑掉老贝(婆)的鞋(hai),也不能误了程玉英的咳咳咳”“宁可跑得蹶(jue,意思是累)死(se),也不能误了程玉英的哭恻”。这三句晋中人民耳熟能详的话,生动反映了晋剧名家程玉英当年的“火爆”程度。程玉英生于平遥县梁赵村,祖父程遵濂系晋商巨贾,并因兴学助教有功,清廷诰授学政衔。不幸的是,父亲程福荣染上毒瘾,变卖家产,还把大女儿卖给别人当了童养媳。幼小的程玉英眼见也难以生活下去,又不愿受委屈当童养媳,就去了戏班子学艺。她十岁时拜晋剧艺人“说书红”(高文翰)为徒,初学须生。十三岁时,程玉英随师进京演出,为应急救场,在《二进宫》中饰李艳妃,一炮打响,遂改攻青衣。不料备尝艰辛、学徒十年,却在十四岁时坏了嗓子,唱不了高音,这可急坏了热爱唱戏的程玉英。但师父“说书红”并不甘心,他结合程玉英的嗓音特点进行点拨,聪明的程玉英又借鉴了“洋冰糖”(艺名)的说唱方法,巧妙加入民间说唱,苦练八年,终于以时而欢快活泼、时而缠绵悱恻的“咳咳”腔,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俗话说,名师出高徒。程玉英不但有名师“说书红”的教导,还经常得到师姐丁果仙的指点。她最初表演《走山》时扮演清廉高官曹正邦的女儿曹玉莲,只见她在舞台上步履轻盈,形象温柔美丽,落落大方,自以为演得不错,谢幕以后却受到了丁果仙的批评:此时此刻,曹玉莲不是享清福的千金小姐;此情此景,她是一路逃过追杀,仆人冻死,爬过雪山去找未过门夫君的苦命人,其状态应当是悲愤交加、忐忑不安、苦不堪言,怎么能轻松而过,举重若轻?一语点醒梦中人,从此程玉英更加注意揣摩剧中人物不同时期的心情和状态。20世纪30年代初,程玉英随师在太谷锦梨园与盖天红、三儿生、毛毛旦、秋富生、丁果仙等同台演戏,以《武家坡》《火焰驹》《双官诰》《女中孝》《清风亭》等风靡剧坛,后来又与丁果仙等人进京联袂演出,受到马连良大师的指点,功力大进。她和丁果仙被北平观众誉为“山西两个女戏王”。

日军占领太原后,有的日本军官看了程玉英的戏,就让她去陪“打牌”。程玉英不去,师父的中华大戏园就遭到打砸抢。无奈之下,她嫁给翻译赵雪岩作妾,自己暂别舞台,同时也能保护戏园不受破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平遥县委、县政府和人民群众的深情挽留下,程玉英担任了平遥群众剧团的团长,后来又去了榆次专署晋剧团。1953年4月,她去太谷康复医院慰问朝鲜战场上回来的伤员,和伤病员深情拥抱。她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有程玉英。鉴于她的突出表现,组织批准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60年,程玉英出席了全国文教群英会,受到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她表演的《算粮》《秦香莲》《情探》《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与祝英台》《劈山救母》等,感情真挚,朴实深沉,深深感染了广大观众。程玉英情商高、人品好,“文化大革命”中受的冲击小,改革开放后,又培养了一大批梨园子弟,2011年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2015年5月去世,享年九十六岁。
兰心蕙质美琴音
张美琴本姓王。那怎么就更名换姓了呢?说来话长,1919年,张美琴出身于河北一户铁匠家庭,后因兵荒马乱,又遭了灾荒,只好流落山西。父母正要把她卖了当“童养媳”,幸得名演员筱金梅引荐,她才开始了戏曲生涯。为了不辱“王氏门风”,张美琴随母改姓张,到了太谷“富庆社”向师傅刘玉富(艺名“玉石娃娃”)学戏,艺名为“富艳亭”,约定“五年学艺,一年谢师”。不到一年工夫,在师傅的悉心传授下,张美琴便学会了《赐环》《杀府》《斩子》《走山》等戏。第二年,刘师傅应丁果仙之邀带领全社人马到“锦梨园”戏班演出。张美琴眉目秀丽,品貌端正,能勤学苦练,还有一副好嗓子,没过多久就唱红了。“锦梨园”名家荟萃,张美琴认真向盖天红、丁果仙等名家学习,跟随师傅刘玉富和子都生、彦章黑、筱金枝、筱金梅及“富”字辈门徒,征服了晋冀两省观众;在北平“吉祥剧院”连演数月,场场爆满,盛况空前;又在天津劝业场“天华景”演出一年,广受欢迎。张美琴在演出中不断钻研磨砺,吸收融合各派精髓,十七岁时就已能在戏班挂“头牌”须生。她扮相美、嗓子冲、做派细腻、气度不凡,深受观众喜爱。晋中一带的观众给她起了个“赛果子”的外号,意思是赛过“果子红”丁果仙。张美琴出师后,住太原“荣梨园”戏班。她同程玉英、周瑜生等合演的《打金枝》《走山》《桑园会》等,倾倒无数戏迷,曾有一天之内连演四场《走山》的记录。正当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兄长和父母相继辞世,张美琴悲伤过甚便唱不出来了。后来,她在丈夫张宝魁的指导下,刻苦学习武戏,并融合京剧、河北梆子的艺术特色,艺术表现更加丰富。抗战时期,张宝魁夫妇在太原“鸣盛楼”和老十四红、盖天红、筱桂桃等名家同台演出,直到太原解放。张美琴文武兼备,形成了别具特色的筱派艺术风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张美琴担任了太原市三个晋剧团的总工会主席。1952年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时,张美琴和牛桂英、郭凤英、冀美莲、王明甫演出《打金枝》,荣获个人表演二等奖,在中南海怀仁堂受到了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周总理亲自给她们颁发奖状奖章并合影留念。1956年,张美琴参加了赴朝慰问团,受到志愿军的热烈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