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壁城遗址田野调查新发现

玉壁城遗址位于山西省稷山县县城西南约6公里的太阳乡白家庄一带，是东、西魏两度鏖战的古战场遗址，2013年被列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城筑于538年，距今已有1400多年的历史。542年、546年东魏权相高欢两次进攻该城，先后遭到西魏名将王思政、韦孝宽的坚决抵抗，非但未能攻克城池，反而自身伤亡惨重，史称“玉壁之战”。而高欢正是在第二次进攻玉壁城不果后郁郁而终。这两场战役对中古时期的中国历史走向产生了深远影响。如果提到玉壁城和玉壁之战，读者可能会茫然，那么对于《敕勒歌》，读者一定耳熟能详。这首脍炙人口的北朝民歌正是高欢第二次进攻玉壁城受挫后，为激发官兵士气令斛律金吟唱才得以流传下来。

该遗址为山西省著名历史地理学家靳生禾、谢鸿喜二位先生首次确认，二人合撰的《玉壁之战古战场考察报告》刊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0年第3辑。本文作者依据文献记载并结合田野调查，不但确定了玉壁城的具体方位，还就遗址现状以及与之相关的其他军事防线进行了走访调查和分析。2020年山西师范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曾组织师生前赴古城遗址开展实践教学。2021年《玉壁之战遗址再调查》获得省级大学生创新项目立项。借着这些机会，项目指导老师鲁靖康副教授前后4次带领我们赴古城遗址，进行深入的调查走访，有了一些不同于以往观点的新发现。

玉壁城遗址现状

历史文献对玉壁之战尤其是其第二次战役记录较多，且较为翔实生动，而关于玉壁城修筑经过和城池规制的记载却很少，而且很简略。传世文献只云其城周八里，四面并临深谷，其他更多的信息则无从得知。经过我们实地调查，玉壁城地理坐标为北纬35°34′15″，东经110°56′50″，坐落于柳沟坡上的白家庄北。玉壁城修在一片平整的台地上，台地属峨嵋塬的一部分，紧临汾河冲刷出的谷地。站在谷底向上望，壁立如削，高达二三十米。距玉壁不远至今还有叫吴壁、郝壁、段壁的村庄，可见“玉壁”得名来自地形地貌。城东为深渊，城西北侧亦为深谷，南侧为平整的台地，城北大部分紧临深谷，靠近东侧有一块向北延伸出的舌状台地，城南亦靠近深谷，但多为平地，与峨嵋塬主体相连。整座城大致依地势修建，形状不是很规整。

残存的墩台和城墙主要位于南面和北面伸出的舌状台地上。南城墙保存状况较好，城门位置依稀可辨，是否建有瓮城已不可知，东西两侧各有一个马面（图中B、C位置）。城南西侧墙体向北缩进，然后折西，再折北，与城西的深谷相连，在图中A位置有疑似角楼的痕迹。北面伸出的舌状台地上有一个清晰的方形墩台遗迹，高出地面3米左右，与北面城墙相连。北墙东侧的崖壁上有一条地道入口，年久黄土崩塌掩盖，只剩一个黑洞洞的小口。墩台对面的崖壁上，镶嵌有一大团人体骨殖，层层叠压，混乱无序，当地人俗称“万人坑”。城东、城西则未见大段连续的墙体，只在与南墙相连处和地势较为低平的地方找到了部分残存的墙体。

城中有一条南北向的中轴线，南部与城门相通，将城分为东西两部分，应为原来的主干道，现已碾压冲刷成为一道沟，明显低于两侧的地表。城内区域早已被辟为田地，建筑荡然无存。城内东部靠近中轴线现建有一座“稷山县广播电视发射台”信号塔。

玉壁城的规制

一提到古代城池，人们脑海中往往会浮现出方形外观、高大巍峨的城墙等形象。尽管这些形象可能不尽相同，但四周建有城墙似乎是一座古城的“标配”，玉壁既然称“城”，其四周也必然有城墙环绕。对于这一点，从古到今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靳、谢两位先生调查玉壁城遗址时即认为该城城墙是四面并建，之所以如今看不到北、东、西3面的部分墙体遗迹，乃是1000多年来流水侵蚀、沟崖崩塌的结果。我们前3次主要在城内和塬上调查测量，没有从谷底观察，所以对这一说法并未产生疑窦。直到第4次沿着谷底艰难地走了一圈，通过高倍望远镜细致观察，加上无人机的近距离拍摄，才对这一观点产生怀疑。遗址所在区域降水情况一致，雨水对城墙的破坏结果也应该大致相同。城北东侧舌状台地上的墩台、城墙以及城南B位置的马面也都紧临深谷，历经1400多年的降雨冲刷，其外形、功用依然清晰可辨，何以其他部分的城墙就会被冲毁殆尽、无迹可寻？

看到无人机拍摄的遗址附近地貌图后，我们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玉壁城与一般的古代城池在城墙的建筑布局上不一样。它的城墙并不是4面并建，而只是在需要筑墙的地方修筑。城的北、东、西3面大部分紧临深沟，断崖高达二三十米，大可借天然的土崖为城墙。北面东侧伸出去的那块舌状台地与城主体相连，形势突兀，需要重点防守，因此建有墩台和城墙，墩台平时应是驻兵瞭望和预警所用。城的南面与峨嵋塬主体相接，地势平坦，进出方便，所以开有城门，建有城墙、马面。南墙西侧也有一块平整的台地，墙体经过台地时特意向北折了一下，然后与城西的沟壑相连。这样的设计可使位于这块台地上的敌人同时遭受南、西两个方向的打击，布局可谓巧妙。限于地形和防守压力，此城很可能只在南面开了1个城门，其他3面皆无城门。

537年，“沙苑之战”爆发，高欢大败逃遁，西魏军乘胜占领河东三角区，从此有了一个可以深入东魏腹地，进可攻、退可守的前沿阵地。其当务之急必然是尽快加强这一地区的防御，于是第二年东道行台王思政请筑玉壁城，并亲自移镇。玉壁城诞生之初，肩负的主要使命是军事防御，以应对高欢随时可能发动的反扑，所以它的修筑时间应该很紧迫。四周筑墙工程量浩大，费时较长，是当时的军事形势所不允许的，而大段借用天然的土崖作为城墙无疑是省时省工的便捷做法。

玉壁城在唐朝初年尚在使用。李世民率军与刘武周主力宋金刚军对峙时，曾登玉壁城观察敌情，并问身边的人破敌之策。李道宗回答说：“群贼乘胜，其锋不可当，易以计屈，难与力竞。今深壁高垒，以挫其锋，乌合之徒，莫能持久，粮运致竭，自当离散，可不战而擒。”计谋中提到的“深壁高垒”正是玉壁城的建筑方式，“深壁”为深峻的土崖，“高垒”为高大的城墙，可见玉壁建城时确实利用了冲沟造就的土崖。

“万人坑”问题

据史籍记载，第二次玉壁之战，高欢率领的15万军队死伤约7万人，殓葬为一冢，而玉壁城遗址北侧恰好有当地人俗称的“万人坑”，于是人们多认为这个万人坑就是高欢下令埋葬东魏战死将士的地方，靳、谢两位先生也持这种观点。我们经过仔细观察后认为这种观点难以成立。

首先这个“万人坑”里的骨殖极为凌乱，一看就是被人随意抛下掩埋，如果是东魏军所为，起码不会以这种态度对待己方战死的将士。其次，坑的面积狭小，呈近圆形，直径两米左右，坑里的尸骨虽然较多，但远远达不到7万具。最后，这个“万人坑”距离北面的墩台和城墙太近，已经在玉壁城范围之内，西魏军怎能容许敌人在自己眼前埋葬战死者？由此三点可知，这个“万人坑”不可能是高欢下令埋葬7万战死将士的“万人坑”。

高欢第二次进攻玉壁城时曾采用地道战战术，企图借此突入城内或毁坏城墙，但都被守城的韦孝宽破解，城北东侧的那条地道可能就是东魏军所挖。地道挖在城北伸出台地与城主体的连接位置，地形逼仄，城内守军很难大量于此集结，对于出地道后的东魏军来说，是个相对安全、容易突破的地方。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万人坑”内的尸骨呈近圆形镶嵌在土崖里，轮廓与地道形状高度相符，且方向与城北东侧的那条地道相合。综合以上信息，我们认为这些尸骨是东魏军的没错，但却不是埋葬7万东魏战死将士的地方，这个“万人坑”乃西魏军打扫战场时，将收集到的东魏军尸体埋于他们自己开挖的地道里形成的，后来因降水冲刷，日久裸露而被世人所见。

高欢埋葬己方将士的“万人坑”在哪里？与玉壁城隔汾河谷地相望有一座南阳堡，当地群众俗称“高欢城”，应是高欢指挥军队攻打玉壁的幕府驻地。照此推测，其周围应是当年东魏军驻扎的营盘，每天收集的战死将士尸骨应集中在营盘周边，那么高欢的“万人坑”应该在南阳堡一带。但南阳堡周边至今尚未发现“万人坑”，文献中也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所以其确切位置现在还很难确认。

后世修路是否穿城而过

1994年出版的《稷山县志》说玉壁城与白家庄之间原来本无大道，去县城须绕道小李村。清光绪时，邑人戊辰科探花王文在倡议将柳沟坡辟为大道，成为今称“闻苍线”的公路前身。靳、谢两位先生在文章中说这条公路“径穿玉壁故城”，公路西侧黄土崖上裸露有城墙横断面夯土层，属于故城垣被晚近开挖地基时所中断。经近距离观察，结合航拍照片判读，我们发现玉壁城东南角城墙保存较为完整，拐角处的城墙走向清晰可辨，距离公路尚有十几米远。可见当年修公路时有意避开了玉壁城，公路并没有从玉壁故城穿过。至于黄土崖上裸露的城墙横断面夯土层，则是城墙经过雨水冲刷自然坍塌的结果，并非修路开挖地基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