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都博物馆”谈“三都”
作者: 张夏摘 要:《华阳国志》有“蜀以成都、新都、广都为三都,号名城”的记载。有人以为此“蜀”指先秦古蜀。考古文物已经证明,在秦统一古蜀之后蜀地才有中原文字,古蜀时期当然不会有成都、新都、广都之说。徐中舒先生明确说“三都”是秦汉以后事。由于“蜀”字可指古蜀,也可指秦汉后的蜀郡和三国时期的蜀汉,“蜀以成都、广都、新都为‘三都’,号‘名城’”中的“蜀”,联系前后文,可知是指三国时期的蜀汉。
关键词:三都;以讹传讹;统一古蜀;中原文字;古蜀史籍
2009年10月28日,在成都市天府新区华阳街道,“四川省三都博物馆”举行了隆重的开馆仪式。此后,这家博物馆又于2011年6月30日在成都市双流区黄龙溪镇开办了分馆。这两家民间博物馆拥有的藏品与文物,不仅具有较高的收藏价值,而且大多具有典型的巴蜀文化特色。
该“三都博物馆”在“名称渊源”中介绍:“华阳(樊乡)原名广都,是古蜀开明王朝所建三都之一,与新都、成都并称三都,今广都城遗址位于天府新区华阳街道境内,华阳三都博物馆即是依托这一地域名建立起来的私立博物馆。”[1]
广都与新都、成都,在历史上确实曾经并称过“三都”,《华阳国志》有载:“蜀以成都、新都、广都为三都,号名城。”[2]但是,这“三都”是不是“古蜀开明王朝所建”却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
一、双流、新都自认是古蜀“三都”
现在的互联网很活跃,内容也很多,稍微一查,便可知现在的许多人——无论在政府还是在民间,都认为广都(今双流)、新都与成都就是古蜀“三都”。
今成都市双流区为古广都地域,双流区人民政府网在关于双流的“建置沿革”中是这样介绍的:
双流古称广都。古蜀王蚕丛、杜宇、开明氏等曾先后以广都为治所。公元前316年,秦灭蜀,双流地属蜀郡。西汉武帝元朔二年(前127年),置广都县,属蜀郡。[3]
百度百科亦如是介绍,但更为详细;其中提到广都“与古蜀国成都、新都并称‘三都’”。
双流即古广都,说它是古蜀王蚕丛、杜宇、开明氏等治所,说广都县始建于公元前316年以后,都是正确的。不过,既然广都县是在公元前316年以后才建立的,那时已经没有了古蜀国,又怎么可能成为古蜀国的“三都”且还是“名城”呢?至于古蜀国有没有成都、新都,余后再论。
今成都市新都区为古新都地域,新都区人民政府网在关于新都的“新都历史文化”中是这样介绍的:
公元前七世纪左右,蜀王开明氏在此营建了开明王朝的都邑。为了有别于杜宇氏的旧都,新建都邑遂名为“新都”。秦灭蜀后实行郡县制,置蜀郡于成都,新都为蜀郡辖县。西汉时,新都划归广汉郡。西晋设新都郡,领县四。武帝咸宁三年(277年)封司马该为新都王,改置为新都国,后罢国复县。[4]
百度百科关于新都的介绍也与此相似,且还指出新都“与广都、成都同为蜀中名城”。
说新都区建置于公元前7世纪左右,蜀王开明氏在此营建了开明王朝的都邑;为了有别于杜宇氏的旧都,新建都邑遂名为“新都”,云云,这些结论必须有文献资料或者考古文物来证明。可实际上真没有。真不知他们的依据在哪里?
从以上介绍可知,《华阳国志》所载的“蜀以成都、新都、广都为三都”之“蜀”字,是被许多人理解为先秦古蜀的。只是,这些并不正确。
二、徐中舒说“三都”是秦汉以后事
四川大学已故教授徐中舒先生是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文字学家,他对中国历史尤其是对中国古代史的研究,成果斐然。他在《成都市古代自由都市说》里曾论述过“三都”问题:
常璩《华阳国志》以蜀、广汉、犍为三郡为三蜀,说明蜀的疆域只在此三郡之内。此三郡内共有七都。兹列其名于下:
1.成都,2.广都,3.新都,4.武都(今甘肃成县),5.斯都(斯原作徙,今四川天全),6.笮都(今四川汉源),7.邛都(今四川西昌)。
以上七都并见《华阳国志》。
都的本义是什么?我们在这里应当着重说明一下。
《国语·晋语一》说:“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这个“都”就是晋狄边境上的自由贸易市场。后来,狄人在这里越聚越多,其中有些人就定居于此,这里就应当称为自由都市而不再是自由市场了。最后,晋人在这里建筑了蒲、屈两座城作为晋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的采邑。于是这两座城就由自由都市转化为晋国的领土,从而这两个自由都市就在晋国边境上消失了。
据此言之,这样的“都”就是古代边境上没有城防建设的自由都市。这七个以“都”为名的自由都市,就是我们探寻先蜀史迹最珍贵的资料。
《华阳国志》又说:“蜀以成都、广都、新都为三都,号名城。”此三都为名城,完全是秦汉以后的事。在秦灭蜀以前,成都居于蜀郡的东边,地理位置并不重要。《华阳国志》载,成都城建于秦惠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11年),其时蜀亡已六年。成都城建成以后,就自然失去其作为自由都市的作用。因此,在这里就先后增辟广都、新都两个自由都市;广都就是把这个自由都市推广于成都边界之外,新都就是在成都边界之外又新增一个自由都市。这三个自由都市,在这里都记下了自己的历史,只有成都地位较好,它在建城之后还能凭借广都、新都以发挥其自由都市的作用。[5]
徐中舒教授在这篇文章中明确说:“《华阳国志》又说:‘蜀以成都广都新都为三都,号名城。’此三都为名城,完全是秦汉以后的事。”这样的见解,当然是有充分依据的。
《成都市古代自由都市说》发表于《成都文物》1983年第1期。《成都文物》是由成都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办的文物类学术期刊,1983年第1期是它的创刊号。徐文是学术文章,故流传不广,所以徐文及其见解,许多人并不知道。“四川省三都博物馆”的建立及其“名称渊源”的介绍就是证明。
李殿元先生曾经发表过《古蜀国有“成都、新都、广都”这“三都”吗?》一文,认为所谓“三都”是刘备、诸葛亮时的事,很有见地。[6]
那么,为什么说广都、新都与成都不可能是古蜀开明王朝所建“三都”呢?首先,在《蜀王本纪》《华阳国志》所记古蜀事中,没有“广都”“新都”的称谓;其次,“蜀”可指先秦时代的蜀,也可指秦汉后的蜀郡和三国时期的蜀汉。徐中舒引《华阳国志》云“蜀以成都、广都、新都为‘三都’,号‘名城’”中的“蜀”,联系前后文,可知是指三国时期的蜀汉。
三、正确对待记载古蜀史的史籍
之所以说广都、新都与古蜀事无关,是因为研究古蜀史,有一个必须重视的情况:四川盆地发掘的大量考古文物已经证明,在秦统一古蜀之后蜀地才有了中原文字。在古籍中,除了《战国策》非常明确地提到成都周围区域的“蜀”(即指古蜀国)外,其他如《史记》《汉书》等史籍所记载的成都周围历史,均是在秦于公元前316年统一古蜀之后的史实。诸如广都以其“盐井、渔田之饶”,并以其“铁矿、好稻田”“故盛养生之饶”,富甲一方这些事,以及广都、新都的出现及建县,都是在秦统一古蜀以后才发生的。
秦统一古蜀几百年后的汉晋时期,古蜀文化已经消失殆尽,蜀地的许多学者掀起了寻觅古蜀历史的文化热潮,并写下多本研究古蜀历史文化的著作。不过,留传至今的却只有辑集的扬雄《蜀王本纪》和常璩撰写的《华阳国志》。毋容置疑,这两本书中保存的古蜀史料,应为现存认识和铨释古蜀历史最宝贵的文献资料;但是,这些资料的来源主要是汉晋时代关于古蜀的传说,并且是使用中原史学理念、中原文字撰写,所以,在已经很少的文字中却有不少错误的、荒诞的内容。更重要的是,这两本书中记载的古蜀史料,与现今四川盆地尤其是成都周围丰富的古蜀遗址的发掘考古所发现的古蜀事,基本对不上。所以,研究《华阳国志》集大成者任乃强先生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中说:“《蜀王本纪》为汉代人所记蜀人传说,只得如此三四著名之酋长,非能列举其世系……”[7]按任先生之说,关于古蜀的文献资料不可全信,因为早在汉晋时期,古蜀历史、文化已经消逝得很彻底了。
这样看来,虽然《蜀王本纪》《华阳国志》对研究古蜀历史文化是很珍贵的资料,但其中所涉及的包括“开明王自梦廓移,乃徙治成都”等有关“成都”的事迹,应该是汉晋时期的传说。它们是否与“成都”有关,值得怀疑。“成都”既如此,广都、新都更只能如此。
著《蜀王本纪》的扬雄和著《华阳国志》的常璩,虽是蜀人,却是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的大学者,在他们的书中,自然免不了中原史学非常强调的“大一统”观念。我们看《华阳国志》的《蜀志》:
蜀之为国,肇于人皇,与巴同囿。至黄帝,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阳,是为帝颛顼;封其支庶于蜀,世为侯伯。历夏、商、周,武王伐纣,蜀与焉。[8]
“人皇”为“三皇五帝”之首,属于中原地区神话传说的远古时期人物。司马迁说:“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闲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9]即是说,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虽然知道经典记载有三皇五帝,但经过他的详细考证后,认为很难得到确切证明。他在对有关三皇五帝的各种说法进行考证后,放弃了写“三皇”的考虑,选择了文献资料较为详细故比较可靠的“五帝”作为《史记》的开篇。
至于常璩写《华阳国志》,他为了顾全中原历史,考虑到中原有“五帝”,古蜀也就应有低于“帝”位的“五王”,而且“五王”在世的时间也必须远迟于“五帝”,所以在古蜀“五王”之前,就硬加上“有周之世,限以秦、巴,虽奉王职,不得与春秋盟会,君长莫同书轨。周失纲纪,蜀先称王”[10]这样话语的时代限定,强行将古蜀最早的蚕丛氏拉到中原的春秋时期。这当然是为了“大一统”的需要,表示古蜀文化是在中原文化的影响下才发展起来的。
在文献资料欠缺、仅有一些传说的情况下,用中原文字撰写的古蜀史,包括《蜀王本纪》《华阳国志》以及后来“层累地造成”的更加“详细”的与古蜀史有关的书籍,其实都没有记载与古蜀历史文化真正有关的史料,例如古蜀的历史传承以及古蜀文字、图语、语音、器物、地名等等。这当然是因为撰写者确实没有掌握这方面的资料。所以,仅仅使用《蜀王本纪》《华阳国志》这样的文献资料,就很难解释现今的古蜀发掘。例如,古蜀国就真的只有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这五代的传承并且只有一个国家,而且就名之为“蜀”吗?不是还有苴国、郪国吗?“蜀”之称谓,究竟是古蜀国的自称还是来源于中原人对这个区域的蔑称?
关于古蜀历史,包括《蜀王本纪》《华阳国志》和所有涉及古蜀的典籍,因为记载古蜀事迹的缘故,不可避免地有许多地名。这些用汉晋时代的中原文字称呼的地名,大致不会包含古蜀文化的内容,包括古蜀时期就存在的地名。
所有涉及古蜀事迹的地名,有没有可能是古蜀读音的延续或者遗存呢?这也不可能。因为从文字形态看,这些地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中原文化。广都、新都、成都,难道不是中原文字?“为了有别于杜宇氏的旧都,新建都邑遂名为‘新都’”这样的文意,难道不是中原文字的涵义?
在古籍中记载古蜀事迹的地名,应该是后人根据传说,用汉晋时代的地名去追记古蜀事迹。这就像今天的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宝墩遗址一样,虽然是有关古蜀人的遗址,而三星堆、金沙这些称谓,却完全是今人称呼的地名。
四、史籍记载广都、新都与成都的出现
何时有广都、新都与成都?史籍记载其实是清楚的。
何时有成都?史籍的记载非常明确:
周慎王五年秋,秦大夫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从石牛道伐蜀。……开明氏遂亡。凡王蜀十二世。冬十月,蜀平,司马错等因取苴与巴。……周赧王元年,秦惠王封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相。置巴郡。以张若为蜀国守。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三年,分巴、蜀置汉中郡。……赧王四年,惠王二十七年,仪与若城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郫城周回七里,高六丈;临邛城周回六里,高五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观楼射兰。成都县本治赤里街,若徙置少城内。营广府舍,置盐、铁、市官并长丞;修整里阓,市张列肆,与咸阳同制。其筑城取土,去城十里,因以养鱼,今万岁池是也。[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