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基本命题的精微究极

作者: 谢桃坊

理学基本命题的精微究极0

摘   要:南宋理学家胡宏在《知言》中论述了心以成性,天理人欲同体、性无善恶、心无死生、圣人不绝欲及仁体问题。张栻和朱熹以为它们异于正宗理学思想,发现疑义,相互往复辩论,由朱熹撰成《知言疑义》,并将它们从《知言》中删除。然而胡宏之说于学理更为圆融合理,而张栻与朱熹则囿于濂洛理学观念,导致辨难的学理的缺限。这是理学史上一个重要公案,表现了理学家们的义理思辨高深精微的境界,并体现了他们寻求真知的精神。

关键词:胡宏;张栻;朱熹;知言;理学;性命

《知言》是南宋著名理学家胡宏的重要著作,他关于理学义理的长期的认真的探究与思辩皆汇集于此著,被誉为是“道学之枢要,制治之蓍龟”[1]。胡宏被认为是得到伊洛二程之学正传的,但他在《知言》里却存在异于理学正传的思想,最初便为张栻和朱熹发现并表示怀疑。他们为此私下进行反复的辨析,由朱熹最后集为《知言疑义》,并从《知言》中删除有疑义言论,隐没了胡宏真正的重要的思想。这是一桩理学史上的公案,自来为学者们所关注,因而值得进行探讨。

胡宏(1106—1162),字仁仲,学者称五峰先生,福建崇安人,为武夷先生胡安国之季子,幼年于南宋都城见知于程颐之弟子杨时,又承家学,为伊洛之学之再传者。今其著作存《五峰集》五卷,《知言》六卷。张栻概述其学云:“析太极精微之蕴,穷皇王制作之端,综事物于一源,贯古今于一息,指人欲之偏以见天理之合,即形而下者而发无声无臭之妙;使学者验端倪之不远,而造高深之无极,体用该备,可举而行。”[2]其学甚有特色,开创了南宋理学中的湖湘学派,继为南轩先生张栻发场光大。

张栻(1133—1180)字敬夫,又字钦夫,学者称南轩先生,四川绵竹人,中兴名将张浚之子,为湖湘学派之集大成者。张栻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前往湖南湘潭隐山碧泉书堂拜见胡宏,次年胡宏便去世了。张栻的父亲张浚曾经喜好佛学,因而张栻初欲见胡宏而被拒绝,后经胡宏弟子孙正儒联系,终于得见。魏了翁记述云:“南轩初谒五峰,五峰首以‘忠清’二字令其反复究玩,书问至数次往反,最后五峰答书曰:‘圣门有人,吾道甚幸。’由此遂定师友之分。”[3]自从张栻拜见胡宏之后,他数次通过书简方式向胡宏请教。张栻继伊川先生程颐之后立志学习孔门贤人颜回的品格,特辑《希颜录》,胡宏读后说:

颜子欲为大舜,其所为者有始有终,如是焉终亦不已矣,故夫子既许颜子以损益四代,而犹戒以放郑声、远佞人,不以人心为可恃也,使敬夫而得传是意,则玩是录可也,忘是录可也。庶几传之者广,而圣人可作,邪说可息,岂小补哉![4]

他特别强调学者进德修业,学习古代圣贤是在现实生活中实践履行。此外,他还回答了关于儒家义理的许多问题,如说:“学圣人之道,得其体,必得其用。有体而无用,与异端何辨”,“夫理不穷,则物情不尽,物情不尽则释义不精,释义不精则用不妙,用不妙则不能居而安,居不安则不能乐天,则不能成其身矣。故学必以穷物理为先也。”[5]这说明穷理对实践的指导意义。胡宏见到张栻后甚为欣喜,对弟子孙正儒说:“大抵行贵精进,言贵简约,敬夫之言真有益于左右者也。”他又说:“敬夫特访陋居,一见真如故交,言气契合,天下之英也。见其胸中甚正且大,日进不息,不可以浅局量也,河南之门,有人继起,幸甚,幸甚!”[6]“河南之门”即指理学创始者河南程颢与程颐兄弟之学。胡宏以为张栻乃所见天下之英才,河南程氏之学由此能得到承继了,因而寄予巨大的希望。张栻问学于胡宏的时间甚短,但真正领悟了其学的精神,从而形成自己的理学思想,使湖湘学派盛行。

张栻的好友朱熹对胡宏最为景仰,以为其论著“精切简当”,其关于义理思索的精深是难以企及的。他曾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寄了两首言理诗与胡宏,其中有云:“浮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么青。”胡宏答以诗云:“幽人独爱青山青,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出云雨太虚,一洗尘埃山更好。”这暗寓了理学家提倡的儒家义理的永恒的及对社会现实的重要意义。胡宏对张栻谈到朱熹时说:“吾未识此人,然观此诗,知其庶几亦有进矣。特其言有体而无用,故吾为是诗以箴警之,庶其阅之而有发也。”[7]他已见到朱熹治学在“体”与“用”的关系上存在的问题,这使朱熹深受感动。朱熹未获亲自向胡宏问学,但对胡宏的著述是认真研习的。张栻与朱熹均为河南程氏伊洛之学的三传弟子,被认为得理学之正宗承传。他们曾对理学中的疑难问题,长期地往返论辩,但基本的思想是一致的,清代学者黄宗羲说:

南轩之学,得之五峰,论其所造大要,比五峰更纯粹,盖由其见处高,践履又实也。朱子生平相与切磋得力者,东莱(吕祖谦)象山(陆九渊)南轩数人而已。东莱则言其杂,象山则言其禅,惟于南轩为所佩服,一则曰敬夫见识卓然不可及,从游之久,反复开益为多;一则曰敬夫学问愈高,所见卓然,议论出人表,近读其语,不觉胸中洒然,诚可叹服。然南轩非与朱子反复辩难,亦焉取斯哉![8]

理学在南宋时成为时代学术思潮,理学家们在师友之间经常进行学术思想的交流,论学辩难成为一时的良好风气。黄宗羲已见到张栻与朱熹的学术交往对理学的发展起到的积极意义。乾道三年(1167年)八月,朱熹特从福建崇安专程到湖南长沙拜访张栻,为时两月余,相互切磋儒家义理中的重要问题。他们论学完毕,于冬月同游南岳衡山,观景吟咏,作诗倡酬,集为《南岳倡酬集》。

乾道四年(1168年)三月,胡宏的遗著《知言》由张栻整理刊出。张栻在《胡子知言序》里高度评价了胡宏探讨儒家义理的成就,特别突出了胡宏关于儒家“性”与“仁”的正确的阐释,而且认为其言不异于濂洛之学,他最后说:

学者诚能因其言而精察于视听言动之间,卓然知夫知之所以为妙,则性命之理盖可默识,而先生之意所以不异于古人者,亦可得而言矣。若乃不得其意而徒诵其言,不知求仁而坐谈性命,则几何其不流于异端之归乎![9]

张栻希望学者读《知言》应善于理解胡宏关于性命之理的本意,而躬行践履,否则可能流于异端邪说。显然当时学术界对《知言》是有指摘的,张栻借此为师尊辩护。张栻虽为其师作了辩护,但他和朱熹渐渐发现《知言》关于理学基本命题的理解与正宗的濂洛之学存在相异之处,甚至可能是谬误的。他们对所发现的疑义相互交流意见。张栻致书与朱熹云:“《知言》自去年来看多有所疑,来示亦多所同者,而其间开益鄙见处甚多,亦有来示未及者,见一一写行,俟后便方得上呈,更烦一往复,庶几初定,甚恨当时刊得太早耳。”[10]他已记录下了所发现的《知言》之疑义,惋惜将《知言》过早的刊行于世,并希望对所疑者进行讨论。朱熹回答说:“秦汉诸儒解释文义虽未尽当,然所得亦多。今且就分数多处论之,则以为得其言而不得其意,与夺之际,似已平允,若更于此一向刻核过当,却恐意思迫窄,而议论颇偏。如向来所论《知言》不当言释氏知仁之病矣。”[11]他见到胡宏指出佛教 徒已知儒家仁说之弊病,这是偏执地未得儒家仁说之本意。他们就《知言》的往复讨论,还有吕祖谦偶尔参加论辩。此次论辩始于乾道六年(1170年)初,为时约两年余。至乾道八年(1172年),朱熹将他们的讨论编集为《知言疑义》一卷。[12]关于《知言疑义》,他们双方反复讨论。张栻说:“《知言疑义》反复甚详,大抵于鄙意无甚疑,而所以开发则多矣。其间数段仅录呈,今自写出再看,又觉此内亦有不必写去者亦且附后。”[13]我们可见《知言疑义》的定稿是经过反复考虑的,不断修改和增补。这样的反复寻绎并非为指摘胡宏,而是有益于对理学基本命题的深入探讨。

朱熹编定的《胡子知言疑义》计四千余字,主要汇集了朱熹和张栻的意见,吕祖谦亦发表有少数意见,可谓“东南三贤”共同之著。黄宗羲概括此著所讨论的问题:

朱子谓《知言》可疑者,大端有八:性无善恶,心为已发,仁以用言,心以用尽,不事涵养,先务知识,气象迫狭,语论过高。然汇而言之,三端而已:性无善恶,一也。心为已发,故不得不从用处求尽;“仁,人心也”;已发言心,故不得不从用处言仁;三者同条,二也。察识此心,而后操存,三也。其下二句,则不过辞气之间。[14]

以上的概括中,第三项为修养问题,理学家因人各异,非义理探讨的对象,第二项所包括的三个问题虽有联系,但有义理的区别。兹从所辨析的重要疑义可以归纳为六个理学的基本命题,试考察如下:

(一)心以成性。胡宏说:“天命之谓性;性,天下之大本也。尧、舜、禹、汤、文武、仲尼六君子,先后相诏,必曰心,而不曰性,何也?曰:心也者,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六君子尽心者也。”[15]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以“心”指人的思维器官和思想感情。《孟子·告子上》云:“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这以为“心”为主宰与支配思维的器官,但当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则尚有主宰“心”者以求放心。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思维器官与思想的关系:人作为主体,当其在现实中获得感知、概念、知识、经验,形成思想或价值观念之后,它是思维活动的主宰者,以此为指导对现实的反映作出判断和选择的行为。张栻与朱熹等濂洛理学家们皆以为“性”即天命、天理,乃人所受之自然禀赋。孟子从性善说出发,以为仁义礼智之心是人自身所“固有”的,非由外植入的,它即人之本性。儒家的道统是以为圣人相传承者是“道”,胡宏偷换“道”为“心”,它主宰万物而成“性”;这样“性”非”天命的,而是个体生命自己形成的;由此便可推论出,个人之性并非皆属善了。这是胡宏的基本理学思想,意味着对理学伦理道德观念基础的否定。朱熹认为《知言》中“‘(心)以成性者也’,此句可疑,欲作‘而统性情也’如何?”张栻回答说:“‘统’字亦恐未安,欲作‘而主性情’,如何?”朱熹赞同张栻意见,发挥孟子之意说:“孟子尽心之意,正谓私意脱落,众理贯通,尽得此心无尽之体,而自其扩充,则可以即事即物,而无不尽其全体之用焉尔。”按朱熹之说心统性情,即主体之意念对性与情具有统领或统属的意义。张栻之说以为心对主体之性与情而言,仅具主持或掌管之职,这样便可保存“天命之谓性”之义。理学家认为个体生命的天赋者为性,后天所具私欲为情,因而克私欲以复本然之善为进德之修养。张栻的心主性情之说在于强调心作为思维器官仅具功用。他解释胡宏关于“心”与“性”的关系说:“《知言》粹然天地之心,心字有精神,观其下文云‘道义充具,无过不及’,固是指性,然心之体具于此矣。”[16]以心之本体为道义,这样便可从正宗的理学观念合理解释心与性的关系,但并非胡宏之本意。张栻与朱熹是否定“心以成性”之说的,他们对此命题进行了修正。

(二)天理人欲同体。胡宏说:“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同行而异情。进修君子,宜深别焉。”宋代理学诸派之间存在一些分歧,故有“理一分殊”之说,但他们关于“兴天理,灭人欲”的主张是一致的。理学创始者周敦颐说:“欲,原是人本无的物。无欲是圣,无欲便是学。”[17]程颐说:“人之为不善,欲诱之也。诱而弗知,则至于天理灭而不知反。”[18]胡宏从心以成性进而认为人性中天理与人欲同体,即性包涵着天理与人欲。此二者在个体中同时并存,但导致的实践则各不相同。在正宗理学家看来,人的本性只是天理,人欲则由于情之习染而产生,故效法圣贤之道德修养是必须灭除人欲的。胡宏之说是对人欲的辩护,可以进而否定人性善之说。张栻不同意胡宏的意见,他说:“良心岂无发现之时?引而申之,涵养而扩充之,天理自明,人欲自消;因循怠惰,此人欲所以肆也。”[19]朱熹明确地批评胡宏:“盖天理莫知其所始,其在人则生而有之矣。人欲者,梏于形,杂于气,狃于习,乱于情,而后有者也,然既有而人莫之辨也,于是乎有同事而异行者焉,有同行而异情者焉,君子不可不察也。然非有以立乎其本,则二者之几,微暧万变,夫孰能别之。今以天理人欲混为一区,恐未允当。”这重申了天理乃人自有生命即具有的,人欲乃受社会各种习染而产生。这二者是本与末的关系,如果混为一体是不恰当的。张栻与朱熹的友人吕祖谦表示:天理与人欲二者“实未相离”,它们之相异在于人的辨别。显然胡宏之说在学理的逻辑上是成立的,因而朱熹只得承认:“胡子之言盖欲人于天理中拣别得人欲,又欲于人欲中便见得天理,其意甚切,然不免有病者,盖既谓之同体,则上面便著人欲两字不得。此是义理本源极精微处,不可少差。试更仔细玩索,当见本体实然只一天理,更无人欲。”由此可知,天理人欲同体之说虽合于事理,但不宜公然说破,因理学家们只承认天理为本体,这是义理推演中的一个微妙的问题。

(三)性无善恶。胡宏否定性善之说,以为人性对于事物的态度仅存在喜好或厌恶,具有某种倾向的选择,并不存在绝对的善或恶。他说:“好恶性也。小人好恶以已,君子好恶以道,察乎此,则天理人欲可知。”他又说:“吾观天地之神道,其时无愆,赋形万物,无大无细,各足其分,太和保和,变化无穷也。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义完具,无适无莫,不可以是非分,无过也,无不及也。此中之所以名也。”这以为宇宙间的自然造化所生的万物皆具天然的状态而变化无穷。人生之初即具天然状态,无固定的性质,不能以善恶或是非加以区分;此即中和之意。程门的弟子杨时说:“天命之谓性,人欲非性也”。朱熹指出胡宏之说是对杨时的否定,遂批评说:“若果如此,则性但有好恶,而无善恶之则矣。君子好恶以道,是性外有道也。察夫此则天理人欲可知,是天理人欲同时并有,无先后宾之别也。”这反映出他对胡宏此论的理解很确切,即性只有好恶,性外有道,天理人欲同体而无先后之别。朱熹感到困惑,难以从学理上予以批驳,仅感到它是错误的。张栻认为:“好恶,性也。此一语无害”。他肯定此命题在学理上可以成立,但指出所发挥之意是存在问题的,拟改为:“好恶,性也,天理之公也。君子者循其性者也,小人则以人欲乱之而失其则矣。”这样的改定,在学理上应更为圆融而合于理学家之旨趣的。张栻还指出杨时的“人欲非性”之说是不能成立的。他引述明道先生程颢之说“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以赞同胡宏之说。然而这个极重要的命题在《知言疑义》中未能完满地解决,张栻与朱熹就此继续辩论。《孟子·告子上》记述告子与孟子关于人性之辩论,告不害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主张性善,他回答说:“人之性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以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孟子以水性无不下,以比喻人性本善,这是不恰当的,因水为液体本无固定形态,而水之高下流动非其本性。因而孟子性善之说是存在学理缺限的。胡宏曾将心之性以水为喻,赞同告子之说。朱熹致张栻书云:“心譬之水,是因《知言》有此言而发。然性情自有动静,善恶既有顺逆,则此言乃自然之理,非用意差排也。人无不善,此一言固足以具性情之理,然非所以论性情之名义也。若论名义,则如今来所说亦无害理,不费力,更惟详之”[20]。他怀疑孟子之说不能尽性情之义。张栻回答说:“‘心譬之水’一节,某意谓孟子只将水无有不下,比人无有不善;意谓极完,性情之理具矣。今将心譬之水,去水上用意,差错许多字,固不为无义,但恐终费力耳。所谓《知言》中余说再三详之,未有疑可复也。”[21]他们只得继承与发扬性善之说,不再为详究,故张栻解释说:“盖性与渊源,惟善可得而名之也”。[22]然而问题并未解决。朱熹与友人谈到《知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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