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化里的《白氏文集》
作者: 刘火
一唐诗是中国文学的珠穆朗玛峰,是世界文学史的标高之一。“李(白)、杜(甫)、白(居易)”是这一顶峰上的三颗璀灿的明珠。但在李杜高标为“大树”的共识之外,古今论者对白居易能否与李杜并举则存有疑义,如宋苏轼批评“元轻白俗”,如明王世贞、清王夫之、王士祯就不喜欢白居易。不过经五四新文化运动,尤其是经过大众文化和大众文学的洗礼,“李、杜、白”排名似已成定论。
在“李、杜、白”中殿后的白居易(772—846),其晚年可谓官运亨通,尤与他的两位前辈李杜相较,更是天上地下。白居易六十三岁授三品的太子宾客分司、六十六岁再升一级授二品太子少傅分司。诗人为此写了《自宾客迁太子少傅分司》《从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分司》等诗以志。李白六十二岁、杜甫五十九岁便归道山。在此之前,李、杜的晚景都十分地悲凉。李白因永王李璘相邀站错队、流放夜郎后悄无声息地病逝。杜甫则在金主严武去世后出走成都,流浪川东,在湘西莫名其妙地死于一条小船上。白居易晚岁的风光,有唐一代,几无人可比。就诗的数量,李、杜也望尘莫及。白居易是《全唐诗》(近五万首)里录诗最多(没有之一)的诗人,共录2848首,比李(996首)杜(1451首)两人的总和还多,而且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两位朋友元稹(576首)刘禹锡(785首)诗总和的两倍。
就本文话题而言,唐诗传入日本,白诗是最早之一,影响最大(没有之一)。《白氏文集》传入日本后,无论李、杜还是元(稹)、刘(禹锡)都没有白氏的影响大。从某种角度看,《白氏文集》极大地影响了日本文学;甚至还可以说,白氏影响了日本文化。
二日本的平安时代(公元794—1192年)大约与中国的中唐与南宋中期平行。按照当代日本史学家、曾任日本史学学会会长的坂本太郎(1901—1987)对日本史的分期,平安时代是日本的“古代后期”。此时的中国,按陈寅恪对中国历史的分期,是“中古中后期”。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化高度繁荣,但有两节点尤为重要,无论是中唐还是南宋,共同经历了两个王朝由盛转衰的事件:安史之乱,唐从此再无之前的大唐气象;靖康之耻,赵家天子移京临安(今杭州),北宋成了南宋。而此时的日本却从古代向中世转型。在文化上,中国历唐宋最繁荣最开放的文化后,走向南宋以降以程朱理学为表征的内向性文化。而平安时代则是日本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关节。这一时期,日本文化逐步摆脱唐文化的深度影响,加快了日本文化的自主步伐。这一时期日本文化的变易,日本近代史学家多有研究与阐述,其中近现代史学大师内藤湖南(1866—1934)在《平安时代的汉文学》(1920年)、《日本文化的独立》(1922年)等文里,集中讨论了日本文化如何从唐文化走向独立的话题。
日本文化自主独立之前,日本的文化几乎可以说是汉文学的一统天下。内藤湖南在《平安时代的汉文学》一开始便指出:“平安时代的前半期汉文学一统天下,后半期国文学兴起,国文学的兴起源自汉文学的刺激”。何谓“一统天下”?其一,日本的文化制度来自唐的制度(在此之前佛教东传日本已经开花结果);二、“当时的日本人都能写出令今日中国人都赞叹不已的漂亮汉文”。与极热心中国文化的内藤湖南比,更具民族主义色彩(当然,内藤湖南也是一个民族主义者)的史学家坂本太郎说,当时日本的汉文学水平,“也并不比唐朝有多大逊色”;三、此时汇集的唐文化的典籍,连后来的中国也没有,如仿《唐文粹》编纂的《本朝文粹》(11世纪初,内府博士藤原明衡编纂的日本平安时代69名日本诗人仿唐诗文的优秀诗文选集)和《秘府录》(9世纪,曾到大唐求法的日本高僧遍照金刚编撰的一部中国诗文论著)。特别是《秘府录》,内藤湖南认为比中国的《太平御览》(公元984年)要早150年。内藤湖南认为《秘府录》虽没有《太平御览》浩繁,却更为精粹。就在这一时期,有一部西来的汉籍尤为显赫,这就是《白氏文集》。
内藤湖南认为,《白氏文集》大约在嵯峨天皇(786—842)时就已经在日本印行。日本学者渡边优子(2012年)认为,9世纪中期,白居易还在世的时候,《白氏文集》和多种白氏的单行本陆续传入日本。《白氏文集》编于唐穆宗长庆三年(公元823年),其时白居易五十二岁,正值壮年。如果按内藤湖南所说《白氏文集》在嵯峨天皇时就已经在日本印行,那么,也就是在白居易逝世的公元846年前后,《白氏文集》便传到了日本。据考,比白居易早半个世纪出生的李白和杜甫,其诗集比《白氏文集》晚了100多年才传入到日本。中国学者隽雪艳(2000年)认为,《白氏文集》传入日本以后,很快成为宫廷侍读的科目之一,并逐渐取代了教科书般的《文选》(约成书于梁武帝时6世纪初期,日本第一部文选即前文提及到的《本朝文粹》,即参照《文选》格式而编)在日本的地位。其后,与中国南宋、元、明初平行的“镰仓时代”(1185—1333)的几百年间,《白氏文集》一直是贵族们喜欢的汉籍之一。由此可见,白居易的诗在日本中古时期是颇受欢迎的。
日本崇中国,主要发生在平安时代。平安时代的嵯峨天皇在位期间大力推行“唐化”的礼仪、服饰、殿堂建筑等,仿唐诗学唐诗是这一“唐化”的结果;而集通俗和风雅于一体的白诗,进入到皇室贵胄那里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万世一表的天皇制的日本第60位天皇即醍醐天皇(885—930),对《白氏文集》依然爱不释手。不过,如前所述,这时的日本文化已经开始走向独立的道路。如坂本太郎记,当醍醐天皇读了平安时期本土的冠冕诗人菅原道真的汉诗后,就不再常常翻阅《白氏文集》了;尽管菅原道真的日化汉诗也是学白诗的。事实上,直到明治时期,明治天皇的加冕典礼(1868年)时,日本天皇才“抛弃中世以来唐制礼服的传统”(美·唐纳德基恩《明治天皇:1852—1912》,2018年中文版)。
《白氏文集》何以在日本享有如此之高的文学地位?唐诗极盛的时代称为“盛唐”。所谓“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划分,是以唐诗的兴起、发展、鼎盛、衰退而命名的。(参见明·高棅《唐诗品汇·总序》)。“盛唐”又以李白、杜甫为双峰。那么,为什么晚李杜半个世纪的白居易,却比他的前辈捷足先登到日本。内藤湖南说,中国与日本的文化关系,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日本的流行总要比中国滞后五六十年”。即便开元年间高中唐朝进士的日本留学生阿倍仲麻吕(唐名晁衡,698—770,《全唐诗》录184首)与李白、王维等盛唐诗人交友并多有唱和,但是他们的诗也没有因此而像白氏的诗集成束地传入日本。
其实,内藤湖南这一说,只说到了一半,另一半就是,诗在经历了盛唐以李杜双峰且群星灿烂的时期后,唐诗曾有过短暂的休眠期。白居易甚至认为这一时期“诗道崩坏”(见《与元九书》)。从“元白际遇 ”(公元801年)到“元白订交”(公元823年),通俗的、鲜活的诗风诗意构建的“元白体”(陈寅恪有《元白诗笺证稿》专门论及),以其之前所没有过的风度、风采,使唐诗面貌一新。也就是说,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等的出现,唐诗重拾辉煌。而且就唐诗传入日本来看,白居易的传入,比先前唐诗的传入更具意义。日本人那波道圆1618年讲道:“韩、杜既殆乎泯没矣。尤复不韩、杜者乎?独白乐天何其幸哉!当时则礼吏部举选人皆以为准的,王公卿相无不读其文,孀妇倡妓无不咏其词”(《四部丛刊·白氏文集后序》)。得益于元白的这种清新诗风,白诗一进入日本,便赢得从皇室贵胄到引车卖浆者流的喜欢。
由此,白氏诗风即“白体”,风靡日本,影响巨深。
三平安时期后期,日本自主的文化开始觉醒,即著名的左翼历史学家井上清在《日本历史》(1963年,1974年中译本)一书中所说的“从唐式文化向国风文化的演变”。这期间的一部书可以作证,那就是紫氏部的《源氏物语》(不知为什么,井上清对《源氏物语》评价不高)。该书成书时期大约在公元1001年至1008年间。这一时期是平安时代的全盛时期。在这一时期,日本文化的自主有一个标识,就是日文平假名的定型。《源氏物语》就是以平假名写成的(据说,平假名是由女性开始的)。日文150万字的《源氏物语》,是一部表达贵族爱情的长篇小说,据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小说。据中日学者的研究,《源氏物语》共引用汉籍20余种,引用最多的是《白氏文集》,共引白诗近47篇106处。(参见文洁如、张龙姝《〈源氏物语〉在中国》)
笔者查丰子恺译的《源氏物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引《长恨歌》就多达9处(第9、10、10、63、145、176、732、906、922页),足见平安时期的一个青年女子,对《白氏文集》的痴迷。日本源氏学学者丸山清子说,紫氏部曾在中宫教授过皇后《白氏文集》里的新乐府(即印证了上文所说《白氏文集》是宫廷贵胄的必读书目)。中国的日本文化学学者叶渭渠指出,《源氏物语》有明显地模仿《长恨歌》唐明皇杨贵妃的悲恋故事。白氏传入日本后,其影响是持续的,直到江户时代中期的17世纪,白氏的《长恨歌》还是日本绘画的重要题材,如著名画家狩野山雪(1509—1652)的《明皇贵妃图》(见《人間の表现》,京都国立博物馆,日/英双语,平成13年,即公元2001年)。仅此几事,便可见白氏诗风对日本文学的至深影响。
由此可以假设,《白氏文集》传入日本,给日本文化从唐风到日本国风的转型提供了契机。或者说,“白体”成为日本国风的启明星。顺便一说,唐诗对日本文学的影响是持久的。譬如寒山(《全唐诗》录312首)诗入日本后,为日本禅诗提供了范本。直到近世,奠定俳句在日本文学地位的开山大师即“俳圣”松尾芭蕉(1644—1694)就自况“李杜尝心酒,寒山啜法粥。故其句见之遥,闻之远”。现当代的日本文学大师如夏目漱石(1867—1916)、芥川龙之介(1892—1927)等都受寒山的影响。
四中日《白氏文集》的善本的情况,也表明了《白氏文集》在日本的重要。
坂本太郎的《日本史》(1962年,2008年中译本)里,有一帧图片,为《白氏文集》的手卷抄本。坂本太郎注,这是平安时代紫氏部所读的抄卷。如果它还在,一定是今天最早的《白氏文集》抄本。但显然这一抄本不是真的。据《白氏文集》版本善本稽古史料看,在中国,《白氏文集》的宋善本已经无存,多为明代所刻,又以明晚期的马元调(?-1645)本为通常本。清人黎庶昌在《跋日本活字板白氏文集》讲,元和戊午那波道圆活字本“确然出自唐诗卷子本,可谓庐山面目也”。清人叶德辉依据此说,也认为“《白氏文集》七十一卷,为日本元和戊午那波道圆活字本,是犹存庐山本之旧”。日本元和戊午即1618年(明万历四十六年)。虽说这一日本版本与中国的《白氏文集》的重刻或印行都在明代,但第一,日本那波道圆活字本却出自宋刻是无疑的(据说是从朝鲜陆路传入);第二,那波道圆活字本应比马元调的晚明本早。日本今尚存《元氏长庆集》宋本九卷,分别藏于静嘉堂文库、东京大学图书馆和金泽文库。日本的九卷宋本《白氏文集》,是现时所能看到的白氏文集的最早版本。《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一所录目录《白氏长庆集七十一卷》,称为“通行本”(另录《白香山诗集四十卷附录年谱二卷》称“内府藏本”)。朱彝尊、宋荦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二则》里,由此谈及《白氏文集》虽从唐宋来,但断然讲道“则今所行本,已迥非当日之旧矣”,即在清乾隆编《四库全书》时所见到的《白氏文集》肯定不是宋本,只能是明后期的版本。此也可印证黎庶昌所说的那波道圆本“确然出自唐诗卷子本,可谓庐山面目也”。也就是说,日本的那波道圆本才具有《白氏文集》的唐宋本的“真面目”。现较为通行的朱金城的《白居易集笺校》(共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虽然底本是明代马元调本,但随处可见日本那波道圆本的影子。这样看来,不同文化交流中的传入与接受、输入与回馈,可能也与时运相关,但与民族主义没有多少关系。
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