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不止是“三叠”

作者: 李凤能

摘   要: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后被于歌”,是为《阳关曲》。苏轼说“旧传《阳关》,三叠”。但唐代的《阳关》显然不止一种唱法,也不止一种叠法。唐以后的《阳关》更是有多种唱法、叠法。该曲一直在发展变异之中。所谓唐代《阳关》“三叠”,只是一种传说,后人对其叠法的推论,不过是猜测而已。

关键词:《阳关曲》;离筵别席;不止“三叠”;发展变异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唐代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是著名的诗篇。唐人随之将其作为送行曲或征戍词在离筵别席上演唱。因王维诗中含有“渭城”“阳关”等地名,所以该曲被叫做《渭城曲》《阳关曲》,也简作《渭城》《阳关》。

明胡震亨云:“《渭城》《阳关》,本王维送人使安西诗,后被于歌”[1]。这个“后”应该为时不远,据说当时著名的音乐家李龟年的弟弟李鹤年,就将它谱成了《渭城曲》四处传唱。该曲至晚于中唐时已流行开来。这有刘禹锡与白居易的诗为证。

刘禹锡《与歌者何戡》:

二十馀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

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

白居易《对酒五首》之四:

百岁无多时壮健,一春能几日晴明。

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

而晚唐时,该曲仍有很强的生命力,可谓久唱不衰。

李商隐的《饮席戏赠同舍》:

洞中屐响省分携,不是花迷客自迷。

珠树重行怜翡翠,玉楼双舞羡鹍鸡。

兰回旧蕊缘屏绿,椒缀新香和壁泥。

唱尽阳关无限叠,半杯松叶冻颇黎。

陈陶《西川座上听金五云唱歌》:

……今朝得侍王侯宴,不觉途中妾身贱。

愿持卮酒更唱歌,歌是伊州第三遍。

唱著右丞征戍词,更闻闺月添相思。

如今声韵尚如在,何况宫中年少时……

唐时的演唱者,已将《阳关曲》的歌词反复叠唱,但唐代还没有出现“《阳关三叠》”的名目。

“《阳关三叠》”之谓,首见北宋苏轼的著述。《东坡题跋》卷二《记阳关第四声》:

旧传《阳关》,三叠。然今歌者,每句再叠而已。通一首言之,又是四叠,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应三叠之说,则丛然无复节奏。余在密州,有文勋长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其声宛转凄断,不类向之所闻,每句皆再叠,而第一句不叠,乃知唐本三叠盖如此。及在黄州,偶读乐天《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以此验之,若第一句叠,则此句为第五声矣。今为第四声,则第一句不叠审矣。

“叠”,是指歌词中某个句子的重复演唱。它可以加强句意的表达和增添文辞的感染力。元人李治云:“叠者,不指和声,乃重其全句而歌之。”[2]但他的说法也未必正确,也有人认为除整句叠唱之外,还有语叠、加词叠的形式。[3]如此一来,情况就更复杂了。

由于唐人所谱《阳关曲》的失传和后人对它的一再改造,《阳关》当初是怎样一个叠法,后人已无法说清。苏轼的《记阳关第四声》看似说清了,其实依然是一本糊涂账。

根据苏轼所记,“今(北宋)歌者”为应“三叠”之说,有“每句再叠”的,有“每句三唱”的,然前者“通一首言之,又是四叠”,后者又“丛然无复节奏”。在苏轼看来,这两种叠唱都与“唐本”《阳关》不符。只有文勋长官告诉他自己所得“古本《阳关》”的“每句皆再叠,而第一句不叠”,使他弄明白了“唐本三叠盖如此”。他还引白居易《对酒》诗与注为证,表明这种叠唱法的正确。

但是,唐人真是这样叠唱的么?查白诗《对酒五首》之四原注,却是“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4]不是苏轼所云“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这就牵涉到对“声”的定义问题,究竟是“劝君更尽一杯酒”算该曲“第四声”,还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算该曲“第四声”?苏说和白诗原注显然有分歧。再说,“声”与“叠”也并非一回事。因此,苏轼所谓“唐本三叠盖如此”云云,并不成立。何况前引李商隐诗说是“唱尽阳关无限叠”,足见唐人唱《阳关》也未必只是“三叠”而已。

唐人怎样唱《阳关》,虽然后人无法说清,但显然不止一种唱法。就算白居易诗原注“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种唱法是“三叠”,可据李商隐诗来看,显然不能把“无限叠”作苏轼所言的“三叠”理解。陈陶“歌是伊州第三遍”又当如何?《伊州》,胡震亨说是“商调大曲,前五叠,入破五叠。开元中西凉节度使盖新运进”。[5]可见也是要多次叠唱的。

把《阳关》作为征戍词演唱,于唐宋时期更是一种普遍现象。宋苏颂《和题李公麟阳关图二首》之一道是:

渭城凄咽不堪听,曾送征人万里行。

今日玉关长不闭,谁将旧曲变新声?

苏颂是北宋官员,其卒年与苏轼相同而生年却比苏轼要早。他所言“谁将旧曲变新声”,是说当今已是和平年代,玉关早已开启,可《渭城曲》仍是当年送人远征那样“凄咽不堪听”,有谁能把那旧曲重谱,使其听起来不再让人心情沉重?

《阳关》的演唱多是在离筵别席间,其内容又是送别,古时交通不便,音信难通,加之山川险阻,战争残酷,在生离死别面前,有几人能豁达淡定?这就决定了此曲的基调必然“凄咽”。宋黄庭坚《题阳关图二首》其二便说:

人事好乖当语离,龙眠貌出断肠诗。

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

虽然基调难改,但一首歌词不断被人谱写新曲或被演唱者自由发挥也属常事。于是,《阳关》便有了多种叠法,单是宋人,就说有“三叠”“四叠”乃至“八叠”的。如

苏辙《李公麟阳关图二绝》之一:

百年摩诘阳关语,三叠嘉荣意外声。

谁遣伯时开缟素,萧条边思坐中生。

京镗《水龙吟·次邛州赵守韵》:

推移随牒红尘里,试问几时肩息。家乡何在,烟迷波渺,云横山屹。分阃无功,临民有愧,袴今襦昔。想征帆万里,阳关三叠,肠空断、人谁忆。 多谢殷勤绮席。苦留连、不容浮鹢。九霞光外,五云深畔,君宜鹄立。自笑衰迟,未能轩轾,漫劳嘘吸。愿锋车趣召,吴天楚地,相逢他日。

李清照《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张侃《同乡人别朱希文察判于咏春亭》:

今春醵饮咏春亭,水阔山遥眼界清。

前度来时多值雨,今番到此却逢晴。

蚕方三幼餐乾叶,燕喜双飞泊短楹。

小别诸君休作恶,阳关四叠不须成。

张耒《汴上观迎送有感》:

居人怜客千里来,扫堂为客致酒杯。

夜阑再拜客辞去,尊前美人不成舞。

阳关八叠倒玉船,销魂此地自年年。

船头旗竿船尾柂,南游江海北长安……

“八叠”之谓,也见于元人著述。李治谈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云:“其后送别者,多以此诗附腔,作《小秦王》唱之。亦名《古阳关》……因博访诸谱,或有取古今词话中所载,叠为十数句者,或又有叠作八句而歌之者。”[6]

就算《阳关》只有三叠、四叠,但还可以整首反复歌唱。李清照“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或与李商隐“唱尽阳关无限叠”差不多吧。

任半塘先生也曾说到《渭城曲》的叠句问题。他说唐代歌词中的叠句可分为两类:“一乃缘乐定辞之叠句,其辞因求合乐之故,在写定时已注入叠句,在今日传本之中犹可以按,如《抛球乐》是;一乃选辞入乐之叠句,原辞并不叠句,至歌唱时为适应腔谱而叠唱其辞,如《渭城曲》《河满子》是。”[7]他说的“缘乐定辞之叠句”,即根据曲谱去填写歌词,谱乐中有重复的地方,歌词也相应安排叠句;他说的“选辞入乐之叠句”,是拿诗句去适应曲谱,原诗本没有叠句,为了适应某个乐曲的唱腔,这才增加了叠句。

唐人唱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或如陈陶所言“歌是《伊州》第三遍”,或如李治所言《古阳关》“作《小秦王》唱之”,或还有其他唱法,显然也没有一个定准。

既然宋人已说不清唐人怎样唱《阳关》,可见并无固定的唐谱流传下来。宋代五花八门的唱法,是宋人对《阳关》的变革与创新。虽然当时也有一些人还在努力追寻唐谱,企图还原“三叠”的正确叠法,但是这种努力其实并无多大意义。因为唐人不止一种唱法,自然也不止一种叠法。唐代如此,宋代如此,宋以后也如此。

苏轼《记阳关第四声》所云“旧传《阳关》,三叠”,只是“传”,未必就是事实。他所肯定的那种古本《阳关》的叠法,只是他个人的臆断,后人也未必赞成。而后人据苏说推测的《阳关三叠》的叠法,更是各不相同。举个例子来说吧,清赵殿成就认为是只叠“西出阳关无故人”那一句。他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所作注释加了如下一条按语:

成按:《诗人玉屑》以此诗为折腰体,谓中失粘而意不断也。唐人歌入乐府,以为送别之曲,至“阳关”句,反复歌之,谓之《阳关三叠》,亦谓之《渭城曲》。白居易《晚春欲携酒寻沈四著作》诗云:“最忆阳关唱,真珠一串歌。”注云:沈有讴者,善唱“西出阳关无故人”词……[8]

将某句“反复歌之”,谓之“三叠”,那么“三”便非实数。这个看法也是得到一些人认可的。《汉典》解释“三叠”,第一义项便是:

古奏曲之法,至某句乃反复再三,称三叠。

“三叠”,不仅是“至某句乃反复再三”,还有人主张可把“三叠”“四叠”“八叠”“十数叠”乃至“无限叠”统统纳入其中。其理由是“‘三’不仅是作为实数,即‘三次(遍)’的意思,它也可以作为一个虚数,泛指多数或多次,‘三叠’则为‘多叠’。因为‘三’有多数、多次含义……”[9]

由于千百年来的社会动荡给人们带来的分离痛苦及交通不便信息难通等原因,使得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能扣人心弦,有着无穷的艺术魅力。《阳关》一直在唱下去,叠下去,也在不停地发展变化中。一首歌曲在流传过程中有发展变异应属正常现象。无论《阳关》作“三叠”“四叠”“八叠”“十数叠”乃至“无限叠”都没有对错之分。至于唐时《阳关》(即《古阳关》)如何叠,已是根本无法说清的事情。后人的种种推论,只不过是猜测而已。

注释:

[1][5]《唐音癸签》卷十三《乐通二·唐曲》,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14页。

[2][6]《敬斋先生古今黈》卷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4页。

[3]参见梁卫金:《〈阳关三叠〉叠几声——浅谈〈阳关三叠〉的几种叠法》,《电影评介》2009年第9期。

[4]《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六,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宋刊本,第690页。

[7]《唐声诗》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05页。

[8]《王右丞集笺注》卷一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63页。

[9]赵春婷:《唐时〈阳关〉叠法探微》,《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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