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的谱牒思想与乡村自治设计(上)
作者: 赵映林摘 要:方孝孺(1357—1402)是明初一代大儒,杰出思想家,长期以来,并不为人所重视。他的谱牒思想有着诸多创新,强调女子入谱,重视对族众的教育团结,强调正心、诚意、修身、齐家,主张构筑和谐乡里,尤其是他的乡村自治设计更是提供了值得今人借鉴的路径。
关键词:谱牒;妇女入谱;乡村教化;修谱收族;乡村治理
今天人们倘若去雨花台,从入园左手一路向上,就是梅岗,这儿有一座墓园,埋葬着明初一代大儒,杰出思想家方孝孺。其思想对后世颇有影响,尤其是他的刚正不屈的精神品质更为后人所敬仰。本文拟全面探讨方孝孺的谱牒思想与其中所反映的乡村自治设计,因为这二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
方孝孺文集《逊志斋集》中有关谱牒学方面的文章,从广义上讲共25篇,狭义上讲是17篇,其中有两篇内容有部分重叠之处,17篇中有15篇是应邀所作;另有为宁海《柘湖杨氏族谱》写的《题谱牒》诗一首,其他谱牒诗2首。
一、主张“联其族,系其心,养其恩,化天下”的谱牒学思想
(一)方孝孺主张“家之有庙(祠堂),族之有谱”
家谱名称繁多:家谱、家牒、家史、家志、宗谱、谱牒、族志、族谱、统谱、支谱、总谱……这些谱牒在前面都须冠以姓氏、地名、郡望、堂号以及几修。几修即指该谱是第几次修,如《七修某氏家谱》。
但魏晋以来的世家大族经隋唐时期的衰乱,如农民起义、军阀割据混战,门阀制度遭到重创。五代以来,魏晋时的谱牒普遍散亡;也就是那种专门研究士庶门第高下、维系世家大族式的家族制度的谱牒散亡了,原先的世家大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伴随着研究高门世族谱牒的散亡,到宋元时,谱牒修撰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编修家谱,其目的都是围绕“尊祖、敬宗、收族”进行,正如《礼记·大传》所云:“是故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就是说,利用人们的血缘关系,努力灌输血亲相爱,亲族团聚的观念,以达到团结一个祖先的子孙构成一个社会集团而不溃散的目的。凡我族人,虽是千百人,总是一个祖先的子孙。明初理学家们都是这么认识的,即所谓“管摄天下人心,收宗族”。孝孺也不例外,主张做到“家之有庙(祠堂),族之有谱”[1]。故在元末明清时期,尤其在农村,已到了没有无谱之族,也没有无谱之人的地步。
族谱可达收族之目的,宗庙(祠堂)可为“正家之道”之场所,发挥正道德、主教化的功能。方孝孺之所以主张实行“家之有庙,族之有谱”,是欲以此实现乡里建设。
(二)方孝孺主张通过修谱收族
收族是方孝孺主张修谱的第一个目的。
家谱记载全族人的情况,方孝孺说:“谱者,普也,普载祖宗、远近、姓名、讳字、年号”,“世族数之远近”,“标坟墓之所在”,“载适女之出处”等等。[2]族人的户籍、婚姻和血缘关系,以及墓地等在族谱中需要有详细记载。
将一族之人凝聚在一起,主要是依靠祠堂、家谱和族田这三项。族田是家族凝聚的经济基础,以此才能收族。那些大家族存在数百年,族田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经济原因。如前面讲到的宋元时期的浦江郑氏家族,保持了300多年而不溃散;到方孝孺时的明初,这个家族还异常兴旺有活力,人口超千。朱元璋还特地召见了郑氏家族的郑濂,询问其治家的方法,表现出对这个家族的浓厚兴趣。建文帝朱允炆还给郑氏家族题写了“孝义家”匾。明宪宗时,又重新表彰郑氏为孝义之门。郑氏家族能绵延300多年而不溃散,其中的重要原因即是有祠堂、有家谱、有巨量的族田存在。根据史料记载,郑氏族田,仅某处就超过1500亩。[3]
祠堂又称宗祠、宗庙、家庙、祖庙、祖庭。里面供奉着祖先的神主牌位。所谓神主,就是上面写着某某祖先名讳、生卒年月、原配继配氏姓及子孙、曾孙名字的木牌,有的红底黄字,有的白底黑字。神主被认为是活着的祖先。祠堂是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因此它首先是全族祭祀祖先的场所。每逢春秋祭祀,全族聚会,齐集祠堂,由族长率领,作礼设祭。而族中有人遇到困难,个人或家庭无力、无法解决,族中人会在族长率领下集中到祠堂商议。同时,祠堂还是族长向全族人宣讲伦理道德和家规家训的地方,也是族长处理违反族规家训的“公堂”。
所以祠堂和家谱就起到了联系血缘,规定家法家训,用以尊祖敬宗,从意识形态上维系家族制度的作用。这就是孝孺所讲要达到的“聚族而居”。他说:“相与作祠堂,以奉其先祖。”[4]“家之有庙,族之有谱,善为家者之所当先也。”[5]“今使月一会于祠,而告之以谱之意,俾知十百之本出于一人之身。”[6]
孝孺十分重视祠堂、家谱在收族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而且尤重始迁之祠:“为谱以明本之一,为始迁之祠,以维系族人之心”[7]。
始迁祖是迁居到家族聚居地的祖先,是祠堂首先要供奉的第一牌位。孝孺以此强调每一家族成员要通过祠堂祭祀,教读族训,勿忘宗族根本。孝孺的这种溯根追远的修谱重谱思想的内涵,在之后的数百年的家谱编修中无不存在,影响深远。而且孝孺的谱牒学观念与前面“箴”“铭”“宗仪”所述其孝道、尊祖观念也是紧密相联贯通的。
由此也决定了家谱记载一定要有全族的坟墓、祠堂、族田的四至方位等内容,以杜绝紊乱,消除可能发生争执,妨碍族人团结的漏洞,更可祛除因与他族的田界矛盾而引发械斗的隐患。
(三)方孝孺提倡以修谱“化天下之俗”
这是方孝孺主张修谱的第二个目的。
宋濂主张修谱应重视“睦族”。方孝孺在恩师“睦族”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要通过编撰家谱族谱实现“化天下之俗”的功能。孝孺认为读书人“得位(有官职)而行”当然是最好的;倘无官职官位,可以通过主持编修家谱族谱达到“睦族”而最终实现“化天下”,即“变天下之俗”,再“由一族而推之天下”,[8]天下风气就会改变,向善。
如何“由一族而推之天下”?孝孺认为虽然“天下固非一人一族之所能变,然天下者,一人一族之积也”。只要通过对一人一族的教化,日积月累,“天下几何而不大治乎?” [9]这是蚂蚁堆泰山的决心和办法。正如《老子》第六十四章所云:“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修谱需要发挥家谱应有的功能。所以他讲“为谱以联其族,谒始迁之墓以系其心,敦亲亲之礼以养其恩”[10]。通过家族流传世系的记载,将同姓血缘关系的一族之人联系在一起,增强族人之间的团结;祖茔是列祖列宗长眠之地,通过尊崇祖先(祭祀、扫墓等仪式)以凝聚族人;通过督促亲人之间的礼数,牢记父母的养育之恩,以达到孝顺父母,关爱自己兄弟姐妹的目的。
倘若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美好环境里,不再有尔虞我诈,那该是多么地幸福!这是孝孺“化天下之俗”要最终实现的美好蓝图。
孝孺认为,随着井田制的崩溃瓦解,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而通过编修家谱、族谱,则可“化天下之俗”,扭转社会上之不好风气,引导向善。所以,孝孺提出对修谱不应仅仅是“以著世次,纪官位,而夸于人也”,更应该“考世德之淳疵,明流泽之广狭”[11]。以修谱而定家法家训,使族人遵守,规范自己的行为。因此,孝孺提出一个评判家族的标准:“夫有君子而无禄位,族虽衰犹盛也;禄位光荣而君子无闻矣,族虽盛犹衰也。” [12]而编撰家谱、族谱则应多记有利于子孙后代行善向上的事迹,而非有多少人做官,官位有多高。孝孺说,有了宗谱,就可以避免富欺贫,贵凌贱,强暴弱的现象发生。这是因为: “一乡之中,一姓之人,少者数十家,多者数百家,其富贫贵贱强弱之不同,至相悬也”,现在“谨书之于谱,取而阅之,曰:是虽贱,与我同宗也;是虽贫,与吾同祖也;是虽弱,亦吾祖之子孙也。默而思之,盖恍然悲而惕然惧矣。”[13]
倘若没有宗谱,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同一祖上,“几何富者之不侵贫,贵者之不凌贱,强者之不暴弱也乎?” [14]
所以编撰家谱,到宋、元时期,不再似魏晋南北朝那样,是为了维护门第,以保障高门士族的特权为目的,离政治功利性远了,而是为了“尊祖、敬宗、收族”。所谓“收族”,就是将族人聚于一起,以增强家族的凝聚力,使之不发生富欺贫,贵凌贱,强暴弱的现象,从而达成族人的稳定和谐,也就能够实现居住地的稳定安全。而另一方面呢,则是“祖益尊而谱益传”[15]。“尊祖、敬宗、收族”尽在其中矣。正如《礼记》所云:“是故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就是说,利用人的血缘关系这个特点,来达到血亲相爱,亲属团结的目标。
我们发现,一个祖先的子孙同姓聚居,长期生活在一起,倘若能贫富相济,患难与共,家族主义就可以一直占据统治地位,在这个家族之内就不会有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这对社会稳定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由此,家谱的记载内容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除应有的姓氏、世系、仕宦、婚姻外,还形成了一整套的尊祖、敬宗、收族制度。在朝廷的提倡下,宋元时期修谱之风很盛,这个时期最著名的谱牒学代表性著作就是郑樵的《通志·氏族略》。
(四)“读谱”是“化天下之俗”的途径与内容
这是方孝孺提出的实现修谱目的的措施。
乡里教化的形式多种多样,其一是“读谱”。古代乡村社会,每个聚族而居的村庄里至少会有一个祠堂,作为家族的象征。祠堂是用来供设祖先的神主(牌位),是村民族众祭祀祖先的场所;与此同时也是族长向族人宣讲族法族规礼法的场所,对村民族众进行教化。这就是“读谱”。因为每个家族、家庭都有家训,训是教诲、开导。一般说来,家训都会包括敦品励行、尊老爱幼、孝悌力田、勤俭持家、敬业守法、扶贫济困、进学读书、戒贪,不得骗财,维护家族声誉等内容。
祠堂“读谱”一般在祠堂祭祖之前进行,由族长或由族长指派专人向族人进行“读谱”,讲述祖上艰难创业的历史,宣读家法家规,宣讲劝诫训勉之辞和先贤语录。“读谱”有一年读几次的,有一月两读,或一月一读。每到“读谱”之日,全族不分男女少长,齐集祠堂,按齿序班辈或坐或立,认真听取宣讲诵读。孝孺在《宗仪·广睦》中专门谈到了“读谱”仪式的过程:
岁为礼仪之会三:冬至也,岁之初吉也,夏至也。冬至,阳之始生也,君子之道自此始亨(通达顺利)矣,宜有庆也。是日昧爽(黎明),举族自胜冠(指成年男子)以上,咸盛服造祠下,相揖,趋及门;祝启门,以次入,序立。以时羞献、奠酒,皆再拜,班趋出。族之长坐别堂,次长者率群昆弟子孙捧觞称寿,毕,皆拜。遂以次饮酒,相拜如礼。典礼以谱至,北向坐,读之。长者命众坐,众坐听善恶之在书者,咸读无隐。设席于南楹之东,北向,署其上曰“旌善之位”。善之多者,长者命之酒,俾少者咸拜之,典礼翼以就位。署南楹之西曰“思过之所”,恶之累书而不改者,俾立其下。于是长者以谱所列传绪盛衰绝绪之故,明言之,而告以常训曰:为善如嗜饮食,去恶如去毒螫,慎思哉,勿坠尔先祖之祀!众拱而听,皆俯首就班,再拜,出。少者授长者杖,以序行,乃还于家。夏至,阴之始生也,君子所宜慎也。是日素服谒祠,如冬至礼,不饮酒,不相拜。读谱之仪亦如之。岁之初吉,庆拜如冬至礼,不读谱。[16]
这一套仪式,讲究程序,至少说明以下几点:
一是读谱仪式很严肃,气氛肃穆。祠堂读谱是族中的盛大典礼之一,是对族众进行教化的例会。
二是祠堂读谱贯穿着一套尊祖、尊老、尊长的礼仪,训练了族众举止行为必须符合礼仪,通过礼仪的熏陶,培养懂礼貌尊重长者的品行。
三是读谱仪式与内容具有明显的道德惩诫意义,使族众知道善行会得到旌扬,恶行则为族人所不齿,从而起到激浊扬清的功效。
四是具有家族“法庭”的作用。
总之,方孝孺把儒家学说的礼制通过外在的礼仪形式达到治理家族的目标。
二、方孝孺主张女子入谱
(一)宋元时期谱牒的内容
宋元时期,家谱内容主要围绕六个方面编撰:
一是族姓源流,一般都要上溯到家族的始祖,以表谱形式列出家族流传世系。
二是恩荣事迹,记载本家族列祖列宗的诸如科举功名、仕宦以及受到政府褒奖等情况,即使没有出仕经历也要写上处士。处士是指没有官职的文化人。实在没有内容可写的,长寿者也要写上耆寿、寿妇等字样,努力使自己的家族门楣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