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投资处变局、迎新局

作者: 姚坤 孙庭阳 侯隽

“你说登珠峰是走北坡难,还是南坡难?”在中科创星一间被命名为“面壁者”的办公室里,创始合伙人米磊问《中国经济周刊》记者。米磊被认为是国内最早提出“硬科技”概念的投资人。

“说北坡难的更多吧。”记者以主流的大众认知作答。

“如果按登顶失败,甚至丧生的人数看呢,北坡多还是南坡多?”米磊接着问。

“我猜是南坡。”记者说。

“为什么?”米磊问。

“如果大家认为南坡容易一点,就会吸引一些体能不够好、准备不充分、不具备登顶能力的人去冲顶。反而登北坡的人都是准备充分的。”记者说。

“对,这可能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堵车’。因为被认为更容易,走南坡的人多得多,登顶都要排队,结果可能会错过最好的天气时机,再强行冲顶,就很容易失败,甚至遇险。”米磊把话题拉回创投,“所以做更难的事情可能更容易成功,我们现在只投硬科技里真正够硬的。只有‘微创新’的项目,我们就不投。”

在互联网创投最火热的2014、2015年,讲述这样的观点即便不被目为痴人,大概也少有倾听者,但放在10年后的当下,应该会在创投从业者中收获不少点赞。

创投行业已经变了。钱的去向、钱的来源、钱的节奏……方方面面都在改变。

创投行业聚集着大量对政策方向和产业大势嗅觉最敏锐的从业者,他们的转变或许只是新一轮经济浪潮的开始。

从“美元逻辑”转向“人民币逻辑”

近日,有近10年FA(FA即financial advisor,财务顾问,帮助创业公司和投资人对接)从业经历的李玉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展示了一段微信群讨论。群里都是金融创投从业者,一位群友的微信名先是从全英文改成英文加中文,最后又改成全中文。李玉认为,这是创投行业从“美元逻辑”转向“人民币逻辑”的一个微型缩影。

“主角”不再是美元基金

在互联网创投高歌猛进之时,从阿里、腾讯、百度,到美团、小米、字节跳动,互联网巨头背后都有美元基金助推,但现在其影响力已大不如前。

根据投融资机构易凯资本发布的数据,2023年,一级市场美元募资金额下降幅度达82%,美元基金在总盘子中的占比也明显下滑,美元新基金数量占比从2020年的27%下降到2023年的5%,同期美元募资金额占比从38%下降到7%。

“因为国际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一些美元基金在缩减中国团队,还有一些美元基金的出资人明确不投现在国内的一些赛道。”易凯资本董事总经理、股权资本市场负责人亓芝慧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分析美元基金影响力衰退的原因,“而现在国内一些活跃和被扶持的行业,比如芯片、数字经济,也不适合拿美元资金。还有一些企业考虑到国内外政经环境,原本准备赴美上市,现在不去了,就做各种准备去融境内的钱。”

国资存在感和影响力增强

随着美元基金影响力减退,主导中国一级市场的主体已经完全变成了人民币出资人,其中,国资(包括各级、各地的政府引导基金,国央企资金等)的存在感和影响力则越来越强。

“除了美元消退,过去机构募资还有几个来源,上市公司、第三方财富、家族办公室、银行和险资等,但因为宏观经济形势或监管规则变化,也在回缩,所以出资人的主体越来越聚焦于国资。”亓芝慧说。

根据执中ZERONE统计,2024年上半年,政府出资的主力地位仍保持不变。政府资金认缴出资额为2727亿元,占比53.8%,位居出资额首位;政府机构及国资控股的机构LP出资金额占比为71.4%,维持在较高水平。2020—2022年,政府资金出资占比稳定维持在43%至50.4%;2023年政府资金出资占比达65.6%,比前一年提高了15.2个百分点。(编者注:LP指有限合伙人,多数是资金提供方,与之对应,GP指普通合伙人,一般是投资决策人)

各级、各地国资躬身入局,下场投科创、扶硬科技,已经成为无法忽视的经济现象,例如合肥抄底蔚来,即是地方国资投资科创的知名案例。合肥不仅得到了丰厚的股权增值回报,还收获了蔚来带来的税收、就业和产业链提升。

仅以上海科创集团(实际控制人为上海市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为例,即可感知国资能量之足。据其官方网站披露,截至2022年底,投资培育上市企业近200家,其中科创板上市企业88家,占科创板上市企业总数达17%。

进入2023年后,从北京、广州、杭州再到西安、武汉、重庆,各地国资新成立的引导基金规模动辄上千亿。国资投资科创,成为各地助推产业升级和高质量发展的重要抓手。

“国资调动各类资源的能力,比一般投资人强太多。”亓芝慧介绍说,“你若需要当地的产业链资源与支持,国资能马上协调上下游跟你进行对接。”

在一些科创氛围浓郁的城市,国资科创团队的专业能力和勤奋程度也被业内认可。亓芝慧分享了在长三角某城市谈项目时的见闻:“市政府所有部门,尤其是与投资相关的核心部门,无论你是投促的还是金融的,都要定期参加跨行业学习,这样才能和科创项目有共同语言,知道企业聊的是啥。”

国资“接棒”仍有卡点

但另一方面,国资因其自身招商引资和风险规避的特征,尚无法完全满足现阶段创投项目的融资需求。

“国资给你钱,肯定是要你对当地经济有贡献。”另一位有近10年经验的FA从业者齐梦对《中国经济周刊》说,“现在创投其实有点向招商引资、明股实债的方向靠拢了。一个核心的沟通点是项目能否去当地落地,有些国资还有反投要求,即被投项目要在本地做固定资产投资,比如建厂。我给你钱,在约定的期限上不了市,你就把钱加一个利息,还给我就好了,类似借你一笔相对低息的大额贷款,因为一些初创企业可能从银行借那么多钱并不容易。”

在中科创星创始合伙人米磊看来,项目落地需要和当地营商环境、产业链相匹配,可能企业在A地最适合它成长,但融资的时候拿的是B地的钱,要求它搬过去,这其实是增加了企业的隐形融资成本。

据李玉透露,她目前正帮助一个制造业项目对接某央企投资部,后者要求必须在条款里面写上企业老板承担个人无限连带责任。

“来自财政和央企国企的钱,和完全市场化、追求高风险高回报的钱相比,对风险的容忍肯定是不一样的,肯定是要关注投资风险,这也能理解。”亓芝慧认为,如果缺乏一定程度的容错机制,国资规避风险的需求可能会成为创投的卡点,有些企业可能因为忙于配合国资的各种审核,会占用更多日常经营的精力,有的国资投完之后,可能一个季度一审。

“对风险的要求也体现在一些投资条款设计上,业绩对赌可能会是未来常态,回购涉及面从企业到个人,要求个人连带回购,相当于把风险转嫁给企业和创始人了。大家各自初衷都有道理,但还是拉长了融资战线,目前部分创业公司的老板花在融资、花在磨这些条款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国资对安全红线的坚守,大家肯定都能理解和支持,但股权投资也需要合理的容错空间。”

决策层已经注意到这一情况。今年6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促进创业投资高质量发展的若干政策措施》,被创投行业称为“创投十七条”,其中明确“优化政府出资的创业投资基金管理,改革完善基金考核、容错免责机制,健全绩效评价制度”。

“我们通过精准赛道选择、分析行业潜在风险、强化项目投后管理来管控风险。”北工投资党总支书记、董事长岳鹏回复《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关于压降基金风险的问题时说。

投资过程中,北工投资通过内部流程,研究制定有效的风险缓释措施和投后管理策略。“投资金额大、协同效应强的被投企业,北工投资发挥积极股东作用,为企业经营管理及市场拓展聚势赋能。”岳鹏强调,当然,如果遇到被投企业发生重大风险,项目工作组将主动沟通被投企业重要股东和管理层,全面了解具体风险状况、形成风险应对建议并推进执行,尽全力争取有效保障公司的投资安全。

今年以来,北京、湖北等地发布的国资创投相关规定中,也加入了在保证决策流程公平公正前提下的容错制度设计。

资本涌向科技创新

“我们现在只看硬科技。”入行时主要看互联网项目的齐梦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说,“我们FA是交易导向型,交易机会在哪儿,你肯定就去找哪个方向。其实还是跟着整个市场的逻辑在改变,你的钱从哪儿来,你就得服务谁。现在钱从国资来,这些钱都听科技战略和产业政策的指导,所以我们基本上就沿着这条线去看了。没有钱的地方,也没有交易机会。”

资本涌向硬科技

决策层引导资本向科技创新倾斜的信号已经非常清晰。

国家发展改革委副主任李春临在解读“创投十七条”时说,创业投资具有“投早、投小、投硬科技”的典型特征,更加适应种子期、初创期和成长期科技型企业的融资需求。没有创业投资的支持,科技创新的效果将大打折扣,很多“小巨人”“独角兽”等创新型企业也难以快速成长、发展壮大。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再次明确:构建同科技创新相适应的科技金融体制,加强对国家重大科技任务和科技型中小企业的金融支持,完善长期资本投早、投小、投长期、投硬科技的支持政策。

资本已经顺势而动。

投中研究院在总结2022年私募股权投资发展趋势时称:从产业细分赛道来看,中国互联网产业发展红利已走向尾声,而随着硬科技政策引导相关产业,明确发展目标,先进制造、半导体、生物医药及新能源行业越来越被市场所关注。根据VCPE TOP100入榜机构数据显示,硬科技类项目总投资金额超3100亿元,投资项目数量超5000个,占比超75%。

这一势头在2023年有增无减。投中研究院在发布2023年度投中榜时分析称,以最佳创业投资/私募股权机构榜单的TOP100家机构为例,高新技术相关企业的总投资金额近3000亿元,投资项目数量超5000个,投资规模和数量较上一年度增长均超过两成。

硬科技投资到底有何不同

中科创星较早开始专注硬科技投资,2014年就开始投资光电芯片和半导体。米磊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简单复盘了当时的思路:“大家都知道石油是战略储备,而2013年我国的芯片全年进口金额超过了石油。无论是站在产业发展的角度还是产业安全的角度,我们必须要做芯片,投资光电芯片。那个时候几乎没有人愿意投半导体,因为投半导体周期很长,当时投互联网回报又快、成功率又高。”

因为硬科技的成果转化具有周期长的显著特点,米磊认为,投资硬科技,要做“有情怀的耐心资本”。

“硬科技的成长曲线是指数增长,不是线性增长,在头5到10年的回报是低于线性增长的,但一旦突破了拐点,回报会远高于线性增长。投硬科技的回报,重点在于拐点之后超高的回报,就像英伟达。”米磊说,“我知道未来的回报很高,但是我要有情怀让我坚持到回报来的那一天。”

最初关注硬科技创投的人少,中科创星拿的都是国家引导基金和地方政府引导基金的钱,市场化的钱很少。“说实话我们最早很难,只能找认同硬科技创投的小圈子。现在好多了,科创板出来之后,大家愿意投硬科技了。我们早期的坚持有了成果和回报,这时候会有很多出资人主动来联系,募资就多元化了。”米磊说。

米磊认为,现在硬科技创投很缺乏既懂科技又懂金融的复合型人才。“美国投硬科技的都是专业领域的硕士、博士,或者说他在相关领域工作很长时间。现在国内很多科学家出去讲项目的时候感觉一直在给投资人科普,这对他们争取投资带来了很大负担。投资人不了解这个项目的技术原理和到底能干什么,肯定就不可能长期陪伴。”

在米磊看来,投资硬科技项目对投资机构的投后服务要求也更高了。以前互联网创业时代,创业者可能只需要联网的电脑,就可以编程创业,但硬科技创业需要搞研发,需要实验室和设备,门槛较互联网创业的时代更高。需要投资机构给被投企业的投后服务,就更复杂、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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