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需要“中期宏观政策”
作者: 钮文新
什么是经济内生性增长动力的关键因素?当然是民间资本的主动扩张,当然是收入增长拉动消费增长的自然过程。如何有效提升经济内生性增长动力?有必要从金融技术和宏观经济政策上寻找答案。
小鱼也不能饿着
美国货币政策所带来的金融短期化,已经导致美国经济“空心化”,甚至引发了2008年金融危机。美国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货币、最深的金融深度,其经济“空心化”依然导致其危机。在此,有必要再次重申金融短期化的危害:
第一,金融短期化会使金融系统里的短期资金“因多而贱”,实体经济、制造业所需长期资本却“因少而贵”,资金期限背离实体经济诉求。实际上,金融短期化更适宜金融空转套利业务的发展。特别需要关注的是:实体经济不赚钱或赚钱难,必然引导实业资本进入金融市场,金融业也会因此而快速膨胀。这就是说,金融短期化导致整体金融业务“脱实向虚”,进而引导整体经济“脱实向虚”,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
第二,稀缺的长期资本容易向一部分企业倾斜,与之相对,其他企业则容易缺血。前不久,北京大学国发院院长姚洋提到“计算式”货币政策时举例说,一个鱼池中有大鱼,有小鱼,如果机械按照每公斤鱼投多少饵料的“科学方法”向鱼池中投饵,结果一定是大鱼吃撑,而小鱼饿着。所以他建议,必须多投放饵料。我理解,这个金融饵料不只是有的吃,而且必须吃好,也就是说,必须要有长期资本注入民间经济,这是内生性经济增长动力之根本。当然要依市场原则,但如何推动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更好结合,急需金融业界拿出方法。
第三,金融短期化短钱便宜、长钱贵,给金融市场注入巨大的空转套利空间,并引发金融投机套利的野蛮扩张,构成各种金融乱象;央行货币政策低效,尤其是短端利率向长端传导不畅。
第四,金融短期化趋势不断压缩股权资本市场发展空间,必然导致企业,甚至上市公司长期得不到足够的股权资本支持,而不得不靠债务扩张去谋求发展。结果一是弱化了企业的资产负债表,给资金链安全带来威胁;二是大量企业的发展均受到债务上限约束的情况下,GDP必然“易降难增”,而且任何降杠杆动作都极易导致系统性金融风险,甚至经济“断崖”效应;三是股权资本长期匮乏,必然导致企业底层技术研发投入不足,而中短期资本则更愿扎堆在“通过短时砸钱实现垄断的应用技术”上,这是导致部分平台企业野蛮扩张的关键所在;四是在科技竞争极其激烈的背景下,国际间股权资本争夺必然激烈,金融短期化削弱了资本市场的支撑力,使一国在科技资本争夺上处于劣势。
由此可见,经济内生性增长动力不足的关键在于金融结构出现了两大偏差,其一是“不缺资金但缺资本”的结构偏差,使金融背离了实体经济需求;其二是规模不足导致金融倾向性结构偏差,“计算式”货币“投饵”使部分企业无法获得足够的金融支撑。
金融“木料”不能太短
图1表达了目前货币操作的真实情况:基础货币(蓝柱)基本不变,货币乘数(红线)不断走高,以此带动M2(黄柱)不断走高。
如何看?第一,依靠货币乘数的不断提高推升M2,实际是将国家货币发行权让渡给了商业金融机构。
第二,如此货币政策方式易导致金融短期化。按照货币学理论定义,货币乘数也称货币流转速度。货币乘数越高,意味着货币流转速度越快,同时意味着货币流转周期越短。就是说,货币乘数越高,货币流转周期越短,而货币流转周期越短,意味着金融短期化越显著。
金融短期化的内涵是:居民存款、企业存款以及对应的贷款同时短期化,进而导致M2“因短而高”,以及社会整体负债同样“因短而高”,这也是所谓“不缺资金但缺资本”的诱因。举一个例子:建设同样的一个木屋,木料尺寸越短,所用木料总量越大,而木料尺寸短到一定程度,必然危及所建木屋质量,甚至是废品。所以,站在金融的角度,金融期限(木料尺寸)越短,金融(木料使用)效率越高;但站在实体经济(木屋)的角度,金融期限(木料尺寸)过短,金融无效。

基于经济理论界的事后检视,2008年美国所发生的金融危机,表面看是次贷抵押证券违约,是长期监管缺失而导致金融底层资产过滥,但深层原因实际是金融资本主义长期发育的必然结果。在金融资本主义制度下,金融资本控制了国家货币发行权,表象就是M2增长长期依靠金融机构扩张货币乘数推动。但是,这种情况带来的金融短期化,必然导致金融背离服务实体经济的职能,导致经济“空心化”,而短期资金则更多倾向空转套利。同时,严重的“短钱长贷”与防范流动性风险的金融创新连成一片,以致金融机构过度创造货币,金融存贷期限过度错配,而当底层资产违约,金融机构停止或收缩货币乘数,整个金融大厦立即崩塌。
事实是,2008年美国货币乘数接近9倍,即1美元基础货币创造9美元M2。
最近,央行似乎已经注意到金融期限问题。比如,在各类报告中努力表达长期贷款规模的增长,降准也强调释放长期基础货币,甚至略微提高了基础货币供给,但从当下货币乘数的角度看,趋势并未得到实质性改变。
中小微企业融资的境况
民间经济融资成本是否很高?《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孙庭阳做了一张图表,在此呈现给读者。在不同所有制的上市公司中,去掉了银行、保险、房地产,以及多元金融的上市公司,然后对其他实体经济(包括运输、能源、医疗、食品等16个行业)所发行的信用债进行了统计,如图2所示。
2016年之前,国企民企债券利率差距较大。比如2013年,民营企业发债平均票面利率高达9.8333%,而央企国企的平均债券利率则为5.3988%;2014年民企发债平均票面利率为8.8%,而中央国有企业则为5.5979%。其间的利差在2016年时,还有3.2858个百分点。在各有关方面的不懈努力下,国企民企的发债利率同步减低,而且利差也逐步缩小。
但是,《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最近了解到一个情况:疫情期间出台的金融政策,对于一些企业而言取消得过快。什么意思?疫情期间,银行向一些小企业发放纾困贷款,但现在企业经营尚未彻底恢复,更谈不上覆盖三年损失,在这样的背景下,企业的资产负债表当然不好看,资金当然紧张。但有些银行却以企业风险过大为由抽贷。或者,不抽贷可以,企业必须找人提供担保,甚至干脆找“金融二道贩子”,银行把贷款给“中间商”,再加价借给企业。

这是贷款歧视?还是银行信贷机制出了问题?银行的贷款风险偏好过低,这里当然有银行自身责任机制的原因,但同时恐怕也有银行可贷资金过少,而不得不降低风险偏好,更多针对“低风险客户”的考量。
宏观经济不能缺少中期政策
对货币政策而言,一个著名的判断是:它就像一根“软绳子”,拉住过热的经济,一收就灵;但采取宽松政策把经济推起来,这根“软绳子”恐怕用不上劲儿。为什么作出这样的判断?关键是,宽松的金融政策需要企业配合,企业不愿贷款,货币再宽松也没用。
这个原理对不对?对,也不对。说对,是因为短期看确实如此。说不对,就需要我们辩证地看待货币政策。第一,坚持一段时间的货币宽松,可以佐证政府对推动经济的信念,由此会大大提高企业家信心,同时对市场和企业家预期产生无与伦比的重大影响。第二,实体经济恢复并找到新的发展方式,特别是高质量发展方式,这绝非一年、半年的事情,正因如此,政策必须考虑到企业需求,给予足够的耐心。实际上,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美国采用宽松货币政策,这个政策5年之后才逐渐产生效果。第三,尤其是民营经济,仅仅依托财政政策的拉动恐怕不行,必须依托市场的力量,而这个时候,宽松的金融环境是重要手段,这恐怕也是强化经济“内生”动力的核心要件。
所以,经济政策必须注重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要重视财政政策的作用,但也必须清晰地认识到,扩展性的财政政策是短期政策,而不是长期政策;第二个层次,必须更加高度注重货币政策的应用,因为它应当是重要的“中期政策”,是拉动经济“内生性”增长的主力;第三个层次,是用改革的手段,提高经济的潜在增长动力。
所以,货币政策恐怕需要转变认知,从短期政策转向中期政策,为经济提供至少5年稳定而持续的支撑。其实,我们需要看到,财政政策连续15年的“积极”,并未对经济的“内生”动力构成足够强有力的推动,这不是政策效率问题,而是政策性质所决定的。整个过程中,政策缺什么?中期政策,也就是持续、稳定、偏宽的货币政策。
正因如此,依据中央政治局“推动经济运行持续好转、内生动力持续增强”的要求,依据“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密切配合”的要求,我们首先应当注重不同政策的不同作用,长中短三线发力,全面配合,才能使中国经济政策更加体现系统性。
这会不会导致通胀?理论上说,在需求严重不足的背景下,在各行各业都在寻求高质量发展之路的背景下,宽松货币不会引发通胀。而且,是否引发通胀也是货币政策是否该转向的重要观察点,也就是说,如果引发通胀,说明经济真的活跃起来了,内生性增长动力强大起来了。但现在,我们总怕未来产生通胀而强调 “跨周期”调节,反而顾此失彼,并使经济缺少中期政策支撑。
坚决避免政策临时性和计算式
2008年之后,美联储采用“零利率+大规模量化宽松(QE)”政策,不仅过程中不断加力,而且从2008年保持到2015年。为什么?最近,这一政策的推行者本·伯南克写了一本书《21世纪货币政策》,在这当中他着力解释了为什么这样做,而其所有解释的指向只有一个,彻底扭转经济预期,并得到宏观经济数据有效确认和持续表达。
依据新自由主义货币理论,国内有人把2022年发生在美国的严重物价上涨,视为伯南克政策的必然结果。但事实如何?图3提供了不一样的证据。

图3告诉我们:伯南克实施“零利率+大规模QE”的2008年到2019年,美国M2增速并未出现异常增长,而且整个过程中,M2增速是缓慢下行的。问题出现在2020年疫情发生之后,如图3所示,“供应链中断预期+政府发钱”的共同作用,严重推高美国消费需求,刺激物价暴涨,并形成工资和物价的循环上涨。顺便说一句,在中国,M2增速与股市走势非常密切,但美国不然,M2增速回落,股市一样上涨。为什么?因为长期资金数量不断增加,而长短资金混在一起的M2数据,无法反映金融期限结构的变化。
只要M2增速正常,发生通货膨胀的可能性就会很小。这就是为什么伯南克敢于9年坚持宽松货币的原因。但为什么大量增加基础货币,而且维系零利率M2增速不升反降?我们的研究表明,大量投放长期基础货币(金融长期化),以更大量地取代短期借贷需求(去除金融短期化),会导致M2增速回落。也正因如此,美国的资本金融、长期金融规模不断扩大,股市连续上涨,为企业通过股票融资降低负债率、提高创新能力创造了关键性的金融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