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零度叙事,不动声色的残忍
作者: 李庆华
“言志缘情”是中国传统叙事诗“缘事而发”的伟大传统,但叙事诗绝不是严格的“诗史”,而是诗歌叙事范本。从叙述学理论看,《石壕吏》并不是“微言大义”或“秉笔直书”,而是以叙事技巧的剪裁与虚构,呈现出一种“不动声色的残忍”,构成一种博大均衡、简约深邃的中国“零度叙事”美学。
整个叙事进程,毫无评论,却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残忍。“我”只是石壕村的一个过客,又是朝廷命官,保持着一种对大唐四处抽丁的价值中立,来客观叙述在石壕村的所见所闻。不显露立场,反而拉开了叙事距离,造成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石壕吏》不评判不抒情的叙事方式,与20世纪法国文学理论家罗兰·巴尔特提出来的一种叙事方式——零度叙事,颇有神似处。点而不破,透着一种强烈抒情张力。
一、三一律:独幕剧似的叙事结构
三一律即“三整一律”,是西方传统的戏剧结构理论。布瓦洛在《诗艺》中说:“我们要遵守理性制定的规则……在一天、一地完成一件事,一直把饱满的戏维持到底。”[1]传统结构叙事,强调时间、地点和行动的一致,即“三个一”发生于一昼夜内,地点在一个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石壕吏》就是这样一个集中紧凑的叙事结构。三个场景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有吏夜捉人”,老妇“急应河阳役”,诗人“独与老翁别”。
“暮投石壕村”,交代了三个前提信息。一是诗人投宿,却投在一座山村,暗示兵荒马乱。二是暮色来投宿,透着一种随意,隐隐不安。三是投宿山村,暗示此地偏僻落后。“有吏夜捉人”透露两个信息。一是官差要捉人,竟然在夜里,应该是秘密行动。二是趁着夜色来捉人,是一次突然袭击。但看这两句,容易带给人公差办重大案件的紧张感和压迫感。但结果却令人费解:“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叙事开篇就制造了一种紧张感和疑惑性。差吏捉人,老翁逾墙,老妇出门监视着差役,差役怒老妪哭。没有多余描写,已经暗示出一片死寂的夜色,一番萧条的荒村。不难想象,如此安静的春夜里,打门声、叫喝声、翻墙声、叱责声、哭泣声——纷至沓来。表面上只写了一家人,但不由令人联想整个村子甚至整个大唐都在上演这一幕。
此处“看”有两个读音,kàn是视线接触,常有观看、尝试的意思,kān是照料、守护之义,又可引申为监管、监视、看守、看管等。如果是看一眼,老翁已经逾墙走,老妇出门看看,缺乏深度和丰赡,没有多少意义了。如果是监视呢?老翁逃了老妇要监视官差,要阻挠官差追捕。这就显得合情合理了。差吏春夜捉人,老翁逃跑老妇监视,太过紧密,更像是一场冷静的安排。这是“我”在用有限视角冷静观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是一个独立成段的特写镜头。吏呼,因为老妇阻碍征丁而愤怒。妇啼,是因为家破人亡、苟且偷生而悲苦。差役飞扬跋扈,老妇苦不堪言。这些都是“我”在听闻并见证。一座石壕村,一个破落农家,一个春夜,一个夜捉人的事件,集中呈现。
二、妇我词:对话关系中叙述角度
《石壕吏》里有两个叙事者。作者让老妪直接跳出来讲述自己家庭的故事,不仅加快叙事节奏,也增强了叙事功能。“我”见证了这样一幕人间惨剧,加深了情节可信度,也增添了自我视角。一个“家破人亡”的故事,在“我”的视角,就只是“老翁逾墙走”开头和“独与老翁别”结尾。
值得一提的是,“我”是第一人称叙述者,也是有限参与和见证者。胡适《论短篇小说》说:“这首诗写天宝之乱,只写一个过路投宿的客人夜里听得的事,不插一句议论,能使人觉得那时代征兵之制的大害……”[2]《石壕吏》更像是一部押韵的小说,一幕非典型的剧本,选取的生活横截面,让诗中“事”并不同于史中“实”,文学典型性与诗歌隐喻性兼备。“我”是叙述者,也是次要人物,“我”了解的信息有限,一切背景性的介绍都来自于老妇的“一面之词”。石壕吏夜捉人最令人伤心的并不是“我”,“我”并未介入这场人伦悲剧,而是冷静观看。没有道德批评,只有看与听。“我”与诗中他人的关系只有“看与被看”“听与被听”的关系。
老妇词是全诗主体。老妇并非独白,而是与差吏对话。真实的情况,差吏应该有所回应。这里就有两种情况,一是妇答吏应,二是吏问妇答。老妇的哭诉如果是对差吏的回答——差吏怒吼大体是“男丁到哪里去了?”,老妇哭诉三个儿子的下落。差吏继而追问“家里还有什么人”,老妇“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才更加合理。差吏要继续查验,老妇赶紧补充“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看似哀求实则已经作出了最坏的打算。面对无法交差的局面,老妇只好提出一个方案:“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杜甫只写老妇的回答,让读者想象差役的问题,虚实交映,有了更加丰富的想象和深刻内涵。
老妇的话是水准极高的五言诗,是被文人改造后传达。老妇的话并非是直录,而是一种“代言”。“直录”少慰藉,而“代言”多内涵。周啸天《以新闻为诗——杜诗的一大开拓》说:“其中相当数量的人物对话,实际上是诗中融入的访谈内容。”这种对话,也像是叙述者与妇人之间的对话,非实录的转述让诗歌叙事依旧处在“我”的掌控中。老妇在“说”,也就成了“我”在说。正如黄昌林所说:“阅读杜甫叙事诗,可以感受到传统的叙事永恒的艺术魅力。”[3]
三、隐藏者:零度情感里叙事艺术
“杜甫创造性地打破了叙事诗中叙述者一贯进行评论干预的特点,采用了有限的角度叙述。”[4]将主观评价隐藏,将深沉的感情寄寓在不着情感的叙述中,诗人从“暮投石壕村”到“独与老翁别”,经历了事件全过程,却始终没有开口,没有直接书写感情,没有发表一句议论。但真正的好诗必有言外之意,作者的态度并不在于说了什么,而在于隐藏的部分。如整首诗的关键事件“有吏夜捉人”,看似直述其事,但不用“征丁”“征兵”,却使用“捉人”一词,可算“微言大义”。看似客观,实则透着一种悲愤和苦涩。吏是差役,代表着军方,而征丁应该依据唐律执行,却选择在夜里,让恐怖气氛压抑到极点。最深刻的是一个“捉”字,足见差吏凶暴残忍,鱼肉百姓之恶。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在隐藏视野中对照,也绝不仅仅是粗暴与苦难的对比。妇苦在后文中有深度描绘,而粗暴却被隐藏了。老妇的独白显得有点语无伦次,但也惟其如此更能体现那种彻骨的绝望和悲伤。如果我们在这里让隐藏的石壕吏说话,对答也就有了一个固定的样子。如石壕吏问:“你们家男丁呢?还有什么人呢?还有个女人?怎么不出来见面呢?那我总要抓个壮丁交差吧?”石壕吏就成了一个冷漠麻木之人,而缺少了其他更加丰富的可能性了。而想象一下,如果面对老妇的哭诉,他回应的是,“你们家两个儿子死了,关我何事?还能偷生算不错了,本来活着就要受罪。还有个孙儿呀,多大了?还有个母亲,这个可以算。备什么晨炊,吃的都没有了,得了一个老妇也能算个数”,石壕吏就成了极冷酷无情的人,也少了其他可能性。
其实,更加令人惊诧的是另一个隐藏人——乳母。自始至终她都未出场,甚至连老翁那般露个面都不会。但值得关注的是诗歌结尾,“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久”道出了“我”内心纠结难以入眠,而“如”字,则化实为虚,暗示出有人在抽泣,乳母的可能性最大。一则从此婆婆远赴战场生死未卜,公公消失在夜色里踪迹全无,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二则身边还有一个乳儿,怕哭泣又吵醒了孩子。
最令人绝倒的是最后“独”字,交代了全部结局。老妇是夜里被捉走的人,老翁是逾墙逃走又归来的人,而乳儿乳母是从未出场却承担极大痛苦的人。而“我”是见证一切苦难、隐藏一切态度的人。在隐藏叙事中,“我”是叙述者,也是故事里的次要人物,叙述从个体感知经验出发,诗歌由此成为一个限制文本。叙述角度,指事件是被谁感知的,谁在看这个故事的发生。杜甫不动声色地写下了“广大民众处于水深火热的情形”[5]。
《石壕吏》中未出现的人事是“虚”,出现的人事为“实”,全诗都在以实写虚,以虚补实,虚实相映,言简义深更显出叙事技巧的深厚。《石壕吏》更像是一部未完成的大唐悲歌中的一个独幕剧。就这样一个片段,一个人间苦难的小截面,就足以令人想象“安史之乱”最大的伤害并不是一个盛世的终结,而是对民心、伦理、道德等的全面摧毁。一个烈士的母亲尚且如此,那其他人呢?它并不给答案,而给具体现象。所有的疑惑都尽在叙事中,给读者留下了极度丰富的文学想象空间。
注释:
[1][法]布瓦洛:《诗的艺术》,范希衡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第32页。
[2]胡适:《胡适文存(第一册)》,外文出版社,2013年,第170页。
[3]黄昌林:《杜甫叙事诗与传统叙事的时间问题》,《杜甫研究学刊》,2001年第4期,第16页。
[4]成丹彤:《重读<石壕吏>:从叙述学的角度来分析》,《杜甫研究学刊》,2019年第1期,第31页。
[5]李峰:《浅论杜甫叙事诗中的儒家精神》,《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S5期,第100页。
本文系2022年度重庆市义务教育质量监测结果应用重点课题“建构课型破局评价——初中语文整本书阅读课堂教学评价及监测研究”(编号:JC20220210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重庆市两江巴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