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最后的画师
作者: 金哲为
前朝画师
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冬,扬州码头,包括赵孟在内的20多名江南才俊在此集结。他们即将随同侍御史程钜夫,乘船沿大运河北上大都。
为了完成忽必烈诏命中“搜访贤才”的任务,程钜夫费尽了心力。
距离南宋灭亡未满十年,搜访名单中的大多数人都拒绝了效忠新朝的邀请。尤其是名闻天下的“吴兴八俊”,如今只得赵孟一人,这不免让程钜夫感到遗憾。
不过这份遗憾很快就得到了弥补。当初赵孟决定北上,师友们用“虚名何用等灰尘,不如世上蓬蒿人”(戴表元《招子昂饮歌》)来劝阻他。然而承平日久,国仇淡却,他们中的大多数又不得不靠着赵孟的举荐入仕新朝、养家糊口。
曾几何时,大家约定一起归隐山林,如今却先后违背旧约。信守承诺的钱选反倒成为最不合群的那一个。

南宋故土的风气尚且如此,难怪北方官员看到流传至大都的钱选画作,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一声白雁度江潮,便觉金陵王气销。
画史不知亡国恨,犹将铅粉记前朝。
——王思廉《题寿阳梅妆图钱选画》
入元十余年,两宋画院神形兼备的工笔画传统早已失传。在水墨写意画风盛行的元初,似乎再也没有人能重现宋代大师的精工与生气了。
只有钱选。他好像那个“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还躲在老家吴兴的山水间消极避世,用铅粉细细涂抹着前朝的花鸟与人物—难道不知道大宋已经亡了吗?

唯一传人
同样名列“吴兴八俊”,钱选比他的好友们更有入仕新朝的理由。他不像牟应龙是前朝进士,他也没有赵孟那样的王室血统。朝代更替之际,如果只是作为一个普通文人,他好像无须承受太多的内心挣扎。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年)春,年近而立的钱选省试落榜。然而从零碎的史料中可以发现,在这之后,能诗善画的他似乎因某些机缘得以尽观权相贾似道的收藏,并因此画艺大进。
贾似道号秋壑,虽然他在政治上弄权误国,私下却也是个雅好文艺之士。皇帝的赏赐、官员的赠予、民间的搜刮,让他的“多宝阁”成为当时顶级的艺术收藏所之一。
赵孟坚、周密都曾与贾似道有过文艺上的交流。上海博物馆收藏有一卷赵孟坚的《行书自书诗卷》,从诗中可知赵孟坚曾赠予贾似道唐画《上马娇图》,而钱选的《贵妃上马图》或有可能就是在贾府见到《上马娇图》后摹写而成。周密《云烟过眼录》中收录的古玩书画亦多是贾似道的收藏。
钱选能得两宋绘画的真传,很可能也得益于这段时期的朝夕钻研。虽然《上马娇图》今日已佚失不传,但从他这一时期的一些花鸟作品中,我们还是能找到对应的古本。

这幅《林檎山雀图》,脱胎于南宋林椿的《果熟来禽图》,而如果继续往前寻觅,还可以追溯至旧题为五代黄筌的《苹婆山鸟图》。
所谓“黄家富贵,徐家野逸”(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黄筌一派精致艳丽的富贵画风是北宋统一中国后的画坛主流,徐熙一派疏淡潇洒的画风却少有人继承。唯有北宋赵昌,他的画兼备二者遗风。
在这幅黄家母题的画作里,钱选选用徐家没骨法来处理枝叶,以笔墨的浓淡渐变来替代用作勾勒的边线,冲淡了鲜艳的色彩,减少了装饰性元素,师法赵昌之外还加入了个人的野逸气质,使鸟儿变成山林中的“隐士”,而不再是皇宫御苑里娇生惯养的飞禽。
理宗一朝,“南宋四家”尽数谢幕,连画学也在述说着国势的衰微。如果说有人取法古人而不拘泥于古人,继承发扬了两宋以来工笔花鸟的遗意,只能是钱选。

故国悲歌
钱选出生在理学主导的南宋社会,前半生治经读史,或许曾想过兼济天下,但国事的巨变让他彻底断绝了这个念头。南宋灭亡后,被黄公望称为“吴兴硕学”的他将半生所著付之一炬,只给后世留下一个“前朝画师”的背影。
寂寞阑干泪满枝,洗妆犹带旧风姿。
闭门夜雨空愁思,不似金波欲暗时。
不同于大多数人的慷慨激昂,钱选在《梨花图》题诗里以一种沉郁隽永的方式抒发着他的亡国之痛。他化用了《长恨歌》中的名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并延伸了诗意:当妆容为冷雨和泪水洗尽,美人虽风韵犹存,却已不是当初皎洁月光下那明媚可人的样子了。
婉转深刻的画意搭配两宋专属的工笔花鸟,钱选仿佛用画笔谱出一曲故国的悼歌。
明代董其昌说:“写生至宣和殿画院诸名手,始具众妙……元时惟钱舜举一家,犹传古法。”如果元人的铁骑没有南下,中年就已画艺大成的钱选或许会成为像北宋崔白、徽宗那样振兴画坛的人物,引领一个时代。钱选确实隐隐为宋代花鸟画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只是他身后已经没有了“画院诸名手”。历史的洪流不可抵挡,年年不忘过去的,只有他自己。
寂寞柴门
从某种程度上讲,钱选确实很像那个“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但他不是“不知亡国恨”,偏偏是恨得太深了。
霅翁夙号老词客,乱后却工花写生。
寓意岂求颜色似?钱唐风物记升平。
——陈俨《钱选画花》
如果花鸟写生是这个老词客怀念故国风物的方式,山水人物画则带他回到了比宋朝更遥远的地方。
在这幅古拙的青绿山水中,图画左侧身着素衣的王羲之凭栏而立,近处有二鹅戏水,呼应着《王羲之观鹅图》的画题。只是他真的如画家提示的那样,在观鹅吗?至少从图画上看,他显然对观鹅心不在焉,更像是在远眺,视线穿过宽阔的水面,最终到达茅屋所在的远山——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
可以安逸闲适地观鹅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当身处的环境发生着巨变,即使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却无法掩饰内心的失意。
入元之后,钱选醒时饮酒,醉时作画。他隐居在吴兴的太湖之滨,又常常乘兴出游,却神龙见首不见尾。
关于隐居,王维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在进与退之间回环往复;孟浩然说“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留别王维》),却分明还透着不甘心的酸楚。钱选不一样:
山居惟爱静,日午掩柴门。
寡合人多忌,无求道自尊。
鹏俱有志,兰艾不同根。
安得蒙庄叟,相逢与细论。
此余少年时诗,近留湖滨写《山居图》,追忆旧吟,书于卷末。扬子云悔少作,隐居乃余素志,何悔之有?
他的这首诗作于少年时代,晚年以诗入画,依然不为曾经的决定感到后悔。只是此时的他年事已高,加上饮酒过度,颤抖的手不听使唤,再也画不出过去那样精工细致的花鸟了。

再见,不见
1294年的盛夏,又是太湖之滨。
云游途中偶遇老友,独来独往的钱选看上去心情大好。他提笔画翠鸟、牡丹、梅枝相赠。
洗尽铅华,原先宋代宫廷风格的笔调已经全然转向了一种更加疏放的自我表达。或许是精力不再,或许是心境变了,他的用色更淡、线条更流畅,看上去似乎毫不费力,就已生意十足。
每一段结束,钱选都有题诗。在结尾处,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仅仅写下自己的名字,而是一反常态地啰唆了起来。
愁暑如焚流雨汗,老夫何以变清凉。
……
年华冉冉朔风吹,会待携樽再相见。
至元甲午画于太湖之滨并题,习懒翁钱选舜举。
钱选从晚年开始,改掉了他过去不书年号的习惯。不知道看到他这样的改变,老友会不会觉得惊讶,或许更多的是感动吧。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都放下了。
“年华冉冉朔风吹,会待携樽再相见。”这幅《花鸟三段图》最终成了钱选流传至今纪年最晚且题有明确地点的画作。
因为资料的缺乏,我们不知道钱选曾经经历过什么,以至如此无法忘怀。但艺术的魅力在于,我们好像又能通过它,触摸到什么。
我们无从得知钱选和他的老友后来是否再相逢,相逢时是否迎风举杯,笑谈往事。那次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
(本文摘自《画里浮生:中国画的隐秘记忆》,金哲为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