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复调之声(短篇小说)
作者: 孙小墨一个人永远不会忘记他曾经埋葬过灵魂碎片的地方。他会经常回来,绕着圈子,像动物一样,试图用爪子从上面刮些什么东西。
—Н.А.苔菲
1
想了想我还是打开那扇木门,折返回去,依次把里屋、堂屋的灯关上。自傍晚开始,雪花越飘越大,如今院子里浮了一层白,一切都澄静下来。
冬天的第一场雪把父亲送走了,也铅封了他的小院。按照父亲的说法,大雪过后冬天就真的来了。
回到新华街,已是十一点半,进到门里一阵暖烘烘扑面而来。我没有开灯,顺手把带着泥水的鞋子脱下来提到阳台,其实城里的夜晚即使不开灯,也不会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窗外不仅有路灯还有白雪。在阳台随手把缝过孝衣的棉外套丢进洗衣机,去洗了热水澡,披着睡衣坐到书房窗前,这是我最喜欢待的地方,窗外远不止对面小区的高层住宅楼,还有小区景观小路,在路灯下蜿蜒,深入夜色也深入天空。今天我看雪花飞舞,纷纷扰扰不止不休,小路仿佛踏入云霄。看了一眼父亲留给我的纸条,心想,从今天开始,我又成了弃儿,是这个意思吧。我漠然地看向窗外,对面小高层窗格子里的灯光次第熄灭,但总有一两盏亮一夜,我笑了笑,长吸了一口气,吹向那盏没有灭的灯光。
父亲三七的早上,-30℃,有风,便觉冷得厉害。准备上坟走的时候,车打不着火了。
跑到小区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热心人,他把纸箱子给我搬上车。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跟我说:“车里这个温度冷不冷?”然后回头看着我说:“时间不着急吧?因为这两天的雪,路有点滑,可能会慢一些。”
我有些潦草地看了他一眼,说:“不急,安全第一。”
虽然公路上的积雪铲除了,但依然还有补丁样的冰面,一条好好的柏油路看上去像件百衲衣。行驶在上面的车辆都异常缓慢和安静,我想,如果一直这样坐在车里走下去其实也挺好。
“前面有车祸。”司机回头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眼前的一片车,没做任何反应。我正在想着父亲坟头上的新土被大雪封了的样子,这也算是世界对父亲那样洁净简单的人的最后一个交代。
看到救护车走了,司机又说,救护车不拉了,人肯定不行了,他的声音很低,并不像跟我说,这次我却嗯了一声。
靠着救护车开道,四周那些焦躁、唏嘘或者默默无语的车主,都发动车子。所有的车像人与人,在街上漠视而过,没有剐蹭也没有喇叭声,甚至连风也没有带起。
快到小院时,司机说:“纸箱子太沉,我开车绕进巷子里送你到门口。”我说了声谢谢,他甚至还帮我把纸箱子搬到了大门里。
“不好意思,屋里也不比外面暖和,就不请你进屋了。”
“用不着客气,我还有活儿。”司机一边说一边上车,我打算转身的时候,他又转回头来补一句:“记一下我的电话吧,说不定你走的时候还能打上我的车。”他随手撕了一张带着电话号码的纸递给我。握着那张纸我笑着看他发动车子。
这条巷子很窄,后面街上进来得直着开到前面的街出去。我目送着司机出了这胡同才转身,我想,也许我们在哪儿见过。
今天真是个不错的日子,这是父亲对我的照拂吧,我看了看天,朝霞正穿透半天云,越过屋顶的白雪,倒进这条巷子。
按照老家的规矩,父亲的衣物要在三七上坟的时候,都给他烧了,这次还给他买了电视和各式的家具,都烧给他。以前我不信,可现在我觉得他能收到,我要给他和他老婆置办一个新家。他去陪他的老婆了,或者他应该是有欣喜的,对于近四十岁时在病重妻子的请求下才领回我的父亲来说,七十有六才卸下担子去找他的女人,也许是一种更好的归宿,他走的时候最后那口气没有走到喉咙就消失了,皱纹全开,年轻了不少,跟他早逝的老婆还是蛮配的。
从墓地回来打发走了自家的远亲,我煮了一碗面,还特地煮了一个荷包蛋,吃面的空隙拿着父亲唯一的相册翻看,那里面有我从大约两周岁到去年与父亲的合影。
翻看时一不小心用筷子勾翻了碗,看着一地面条,索性坐在火炉前大哭起来,相册也扔到沙发上,看着父亲跟他老婆的二寸结婚照从相册里滑出来掉到地上,都不想捡。
我对父亲常说起的我的母亲,没有一点印象。家里也只有这张黑白照片。从这张照片看,母亲是典型的鹅蛋脸,挺翘的鼻子,眼睛里都是温暖的光,齐肩短发勾在耳后,十分干练。当然我父亲也非常帅气,父亲一生活得清爽干净,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日子过得怎么艰辛,他中山服的领子和袖子即使洗得起了毛,也从来没有一块污垢。今天给他烧的衣物里还有那件穿破了的中山服。父亲说他得留着,他第一次穿它,就是出远门抱了我回来。父亲说,我来时已一周岁了,但还不会跑,我来到的第二年春天,母亲就走了,她只陪了我三个多月。后来我听别人说,母亲临走还埋怨我父亲当初应该抱一个男婴,以后能守祖。我对守祖不是没有过想法,父亲一生疼爱我,少年时我说过,等我老死,就埋在爸爸身边。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没有这种想法了,我更喜欢一个人独处,喜欢山水,喜欢云天,喜欢角落,喜欢孤独。至于父亲,有母亲陪着就行了。
此刻我崩塌般地抽泣,可能更多的是想哭,纯粹想哭,是在葬礼上没有发出来的声音。我时常这样,自我感动或者被别人感动,哭到抽搐,是骨子里想哭,毫无控制力地哗哗流眼泪。
夜深下来,窝在沙发上的我终于沉沉睡着了。
梦里没有任何理由和铺垫,跟尹修一家人吃饭,包括我不认识的七大姑八大姨,围了好大一桌。他坐在我对面,我似乎身体比较虚,坐在那里既尴尬又吃不下东西,用一副害羞的样子偶尔对视尹修咄咄逼人的眼神。见我不吃,尹修轻轻把我从椅子上抱起来,放在床上,用听诊器听了我的心脏,说不过就是太虚弱而已,无妨。他靠近我,特别温柔地说:“我会尽一切办法把你调养好。”他的双臂穿过我的腰抱着我,我的背紧紧依靠在他的胸膛。此刻,我突然看到穿着橙色T恤很讲究很年轻的父亲和衣着端庄的母亲,自门外走进来,一见面双手叠抱胸前拱手鞠躬施礼,说是感谢大家和尹修的照顾,又说,小安既已没事,这便来接她回家了。
惊醒时,我的背紧紧靠进沙发背里,手死死抱着枕头,蜷缩在被子里,被子一角掉在地上,火炉里的炭火已经奄奄一息,台灯昏黄的色调,让整个屋子又涂上一层古色古香。当初给父亲装这房子的时候,将就他的喜好,家具都是软软柔柔的桐木色,倒也跟这奶白色的布艺沙发有着距离的美感。
我爬起来探出身子给火炉子加了炭,又回去窝着。闭上眼回忆刚才的梦,看来父亲跟她的女人团聚了,还是担心我。我看着闷不作声的炉火喃喃自语:“爸,你好好在那里吧,别担心我了。”
至于尹修,很久没有想起他了,好像也得有半年或者更长时间不再梦到他。
2
一把年纪才遇到我的男孩。直到现在我依然后悔跟尹修说这句话。
第一次见到尹修是参加一次聚餐,一张桌子上的人认识一半不认识一半,特没意思的那种。席间我们俩甚至都没有看对方一眼,跟着节奏敬酒吃菜,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听到他说了一句“不相欠不相见,今天的见面也是,大家都是因缘而来”。所有人都附和,顿时打破一桌的局促,气氛活跃起来,既然是上天派来见面的,岂不是天大的缘分。后来两两敬酒,我们才碰到一块,他站起来时我有点惊讶,当时只觉这人长得清秀,没想到身材也这么好。我面含微笑,点头示意,他也微微笑开,见他是白酒,我说:“我茶水,你随意。”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傍晚我们又遇到。我买了父亲爱吃的几个菜,想回家陪他吃饭。在秦皇河西路并道转弯的时候,我别了他的车。他摁车喇叭吓了我一跳,慌得差点踩错了刹车和油门,缓缓降下车窗玻璃,看着探出脑袋的他,这人怎么有点面熟?
“不好意思。”我大声喊。
他见我想停车,伸出胳膊,一边摆手一边回应:“没事,没事,车太多,不能给人堵路上。”
“那你记下我的电话吧。”我示意他记一下。
“我有你的联系方式,赶紧走吧,不然后面堵死了。”他摆摆手开车走了。
我迟疑着,就那么开车回了家。父亲围着车子转了一圈,说:“你这车这样了,人家的肯定也伤得不轻,回头记得给人修修车。”
“嗯。”我正在脑海里搜索,那张面熟的脸在哪儿见过,谁呢?还有我的联系方式。
再见面时,我以茶代酒干了一杯当是赔了他修车钱。他笑我也笑,他说:“初见你,就知我们以前见过,当然我真不知道你车技是‘二班’毕业的。”我捂着嘴笑开了花。饭后我还带他去书吧喝了一壶茶。
我扒拉着炉膛里的火苗,如同尹修炙热的眼神在跳跃。
那晚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了很多,多到从出生到眼前。他告诉我,父亲是北方人,在南方当兵,做了赘婿。他来北方是因为在这里上的学,他其实更喜欢南方。我们喝空了一壶茶,依然没有分开的意思,我斜倚在沙发背上,心想靠在他身上睡一觉多好,甚至还看了看他舒展的大长腿,当个枕头应该是不错,身体却倔强地一动没动,就算只有一指的距离依然保持到他抿着嘴笑着说,是该休息了,不然就要累坏你了。我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可能我们相遇是因为出生地。”他一脸疑惑地笑,我懒懒地从沙发上拖起身子,背对着他说:“我的意思是一把年纪才遇到我的男孩。”
可是后来,他去南方之前我才知道,他与我交往,不过是为了逃避一段感情,那个他喜欢的女孩不喜欢他,嫁了人。而我很像那个女孩。
他走之后,我封闭了一段自认为足够忘记一个人的时间。此刻打开微信收藏,他温和的声音又响起:“最不济,你还有我,只要我能给的都给你。”那温暖瞬间包围了这个夜晚,不,是凌晨,已经凌晨四点半,就这样铜墙铁壁藏了三年的感情,瞬间土崩瓦解,有些情绪白蚁样啃食身体的某些地方,心疼调动了整个身体的神经,我准确地感觉到,不是心理的疼,是生理的疼。
窗外没有月亮,雪花一样照亮了天空。又下了一夜的小雪,窗外的石榴树枝随意伸向每一个自己的成长方向,挂在上面的藤蔓互相缠绕,也互相交错,没有风,枝条一动不动,像一幅素描。
尹修曾说他长大的地方,冬天下的雪很薄,跟扔掉的白菜帮一样,太阳一出来就会烂在泥土里。他还说他家庭院种着几棵桂花树,还有几棵老樟树,门前有个石板桥,一年四季有潺潺溪流。
3
这个清晨,外面冷得有些凛冽,可能火炉太暖,一出门冻了一个趔趄。倒挂在房檐的冰凌,像风铃又像流苏。石榴树干上的雪浅浅地附着着,像是冻裂了的伤疤上撒了盐。院子里的雪我依然没有扫,深深浅浅的一行脚印,沿着屋角绕过石榴树,通向小院的那扇木门。
挂上大门锁的时候,那个司机已经将车停在路边等我。
“我以为你昨晚回去了。”他笑着说,“你这小院子挺好的,适合幽居。”
“我父亲的老宅子。”说完,我便低下头看路不想再说话,主要也想掩盖有些红肿的眼。
这次感觉车很快就到了小区门口,我们加了微信。“湖蓝,这名字还挺好听的。”我有些诧异地看着司机然后伸出手说:“我,徐小安。”
他眼里折射着阳光握住了我的手,说:“以后用车,可以随时喊我,徐小安是VIP。”
“谢谢。”我甚至行了个鞠躬礼,突然想起梦里的父亲。
“你的车不是大问题,午后,我回来给你看看吧。”
“啊,你们出租车司机都这么全能和热情吗?”
“哈哈哈,我们不是邻居吗。”
“哦?”
“我就住你后面的小区。”
“是吗?那谢谢。”
下午,湖蓝给我修好了车,确实也不是大问题,不过是换了块启动电池。
“多少钱?”
“请我吃顿饭吧,电池嘛也不是全新的。”他说,“其实我是开修理厂的,喜欢开着车转悠,偶尔会开开出租。”
“那好吧,请你去吃好吃的。”于是晚饭前我约他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
湖蓝吃得很拘谨,反而显得我风卷残云。
“看你吃饭一点也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