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曲线里的艺术与爱
作者: 金吉尔流动的波浪与自然光
在这个十几平方米的空间,一桌一椅一图还原着芬兰建筑和家具设计大师阿尔瓦· 阿尔托(Alvar Aalto)当年工作时的情景。桌前两面相连的明亮之窗框出了一幅动态光影的风景画,犹如芬兰画家佩卡· 哈洛宁(Pekka Halonen)笔下流动的民族浪漫主义。在工作台上,有画笔、刷子、尺子、台式电话、齐整的草图,还有一盏台灯,点亮着无数暗灰色调的赫尔辛基晨昏。各种弧度的线条似乎会从图纸中四散开来,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汇总并快速飞移,旋转并聚拢,幻化成不同的形状,飘到世界各地,构建那些与自然更接近的建筑群雏形和以人为本的温情家具。你会试着去想象当年身处此地的阿尔托坐在融入自然光的窗前,是如何拿起笔来,让纸上的线条跃动在空间与空间的缝隙中,“让我们像自然那样清醒地生活一天”。
位于赫尔辛基蒙其聂米区(Munkkiniemi)的阿尔托故居,是隐于街道一侧的一座红砖木构的住宅。进入之前,我仅通过墙上的一扇透着暖黄色光线的小窗,并无法窥见别有怎样的一番洞天。一扇无把手的门,需让你等待工作人员的推门“邀约”。1936年,阿尔托38岁时,与当时的妻子艾诺·阿尔托建立了这座被雪松与苹果树环绕的建筑,这里既是家庭生活的港湾,也是现代主义设计的实验场。作为现代主义运动的核心人物,阿尔托夫妇的设计涉及建筑、室内、家具、织物图案、展览甚至城市规划,范围极广。阿尔托的设计始于自然与人情。三层通高玻璃幕墙将波罗的海的季风与花园的绿意引入室内,正是这种“外向开放、内向封闭”的布局,颠覆了传统住宅的秩序。阿尔托曾说:“芬兰的家应该有两张面孔。一张朝向外部,它与世界有着美学方向的关联;另一张朝向内部,体现在内部装饰上,强调室内的温暖,它是冬天的面庞。”20世纪30年代的赫尔辛基还没有人敢用如此巨幅窗体。
Aalto在芬兰语中有“波浪”之意,阿尔托的设计也延续了这种“与生俱来”的波动的曲线之美。在被深色云杉木包裹的起居室里,艾诺设计的波纹玻璃器皿陈列于嵌入式壁架上,水面涟漪般的光斑游走于墙面。这些1932年为竞赛而设计的二等奖作品如今成为iittala品牌的经典之作。阿尔托的“帕米欧椅”(Paimio Chair)斜倚在一侧,在那个年代,木材完全成曲线是鲜有的,经历5年的实验后,“蒸汽弯曲”的技术让木材以温和柔软的姿态出现在不同的生活场景里,冷峻金属与温润木质形成了奇妙的和弦,这是他对同时期包豪斯设计风格钢管椅的一种北欧式回应。
“是的,阿尔托喜欢在自然光下工作。”讲解员提醒我,靠墙一侧的照片里是他与团队常聚于此的画面。当空间不足时,他会转移到楼上。滑动门在工作时保持关闭,员工通过秘书室进出,避免干扰到家庭生活区域。后来,工作室迁至10分钟路程外的新址(1955年建成),但这里仍保留为阿尔托家族的私人空间。二层一直是家庭生活的私密区域,女儿汉妮(Hanni)后来成为一名艺术史学家,她的蜡笔画仍贴在1930年代的原木门板上。身体与建筑最直接的接触往往第一时间落到一个门把手上。在阿尔托之家,最动人的细节也藏在这里。每个房间的门把手端头向内卷,避免在开门时衣袖被钩挂,同样的门把手设计还出现在阿尔托设计的帕伊米奥疗养院中,在建筑中轻声述说着“人性尺度”的真谛。


当我拉开这个门把手,站在悬挑于斜坡的露台上时,也是芬兰建筑学会主席尤哈尼· 帕拉斯玛(Juhani Pallasmaa)讲过的:“这不是房子,是阿尔托用红砖、玻璃和松木写的抒情诗。”2014年,修复团队在壁炉夹层发现未署名的水彩草图,画中玻璃幕墙外不是花园,而是帕伊米奥疗养院的松林。或许,阿尔托在这里重新定义了现代主义:不是机器的冷酷精确,而是木材的呼吸、光线的流动与人手的温度。
艺术与技术的藩篱被打破,阿尔托与其所强调的自然与人情已经是“人性化现代主义”设计思想的代名词。这种建筑设计哲学延续成一种芬兰气质的生活方式,在埃斯普拉纳迪(Esplanadi)街道的Artek店内被“焐热”了,形成了一种温热而治愈人心的艺术化功能主义表达。光透过大幅落地窗洒在家具表面,桦木的淡雅纹理浮现出温润的光泽,柔和的曲线与理性的结构交织,1935年,阿尔托夫妇与艺术赞助人马雷· 古利希森(Maire Gullichsen)及历史学家尼尔斯-古斯塔夫· 哈尔(Nils-Gustav Hahl)共同创立了Artek,名称来源于艺术与技术(Art & Technology),意在融合艺术与工业生产,为现代生活创造兼具美感与实用性的家具。
店内的展陈空间如同阿尔托的建筑一般,清晰而开放,没有过多装饰,家具和灯具仿佛自然生长出来的一部分。Stool 60静静地立在中央,作为Artek最经典的作品之一。这款1933年诞生的三腿圆凳是阿尔托对弯曲胶合板技术的突破,标志性的L 形腿部结构不仅赋予家具流畅的线条,也使其可以轻松叠放,成为北欧设计史上的永恒之作。随即,我又惊喜地发现了那件摆放在阿尔托家中的Tea Trolley901茶车,它与一盏Golden Bell吊灯相互映衬,茶车的藤编细节和优雅的木质框架让人想到英式下午茶的惬意,吊灯的金属光泽让空间多了一丝惬意与温暖的氛围感。阿尔托曾说:“真正的现代主义不应该冰冷,而应像自然一样充满生命力。”正是这样的理念,让Artek的每件作品都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度,即便几十年后,它们依然能在任何空间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我忽然惊觉这座“家具博物馆”的本质:每件作品都是建筑思维的微缩实验。当斜光穿过曲面玻璃幕墙,在A900屏风上绘出变幻的光栅时“, 木材不是材料,是北欧人的第二层皮肤”。此刻店内的每一道木纹都在续写1935年那份创始宣言:“艺术与技术,本应同枝共生。”
不远处的学术书店(Academic Bookstore)犹如一座以光线为梁柱的现代主义教堂,那是阿尔托1969年设计的,以白色大理石与芬兰云杉木为经纬,将北欧的冷冽天光“驯服”成了在书页间流动的一点又一点暖意。进入书店的瞬间,三层挑高的中庭天窗格外耀眼,阿尔托以52块锯齿形玻璃组成的穹顶将赫尔辛基苍白的天空切分为棱镜般的几何光斑。冬季正午时,阳光斜射进来,在白色大理石地面投下细密的光影,与云杉木书架的暖黄纹理交织成“光的五线谱”。这一设计直接呼应了阿尔托1935年为维堡图书馆设计的扇形天窗,但在这里,光线不再只是功能性的照明工具,而是成为空间的主角,随季节与时辰变换韵律。
看似自由的书架布局实则暗含阿尔托的“流动空间”逻辑:一层大众读物区以低矮展台构成群岛,引导人流自然汇聚至中央的阿尔托设计专区;二层学术区通过书架高度差异划分领域,心理学与建筑学书籍隔着一道玻璃幕墙对视,隐喻学科间的辩证关系。嵌入式阅读龛位沿窗排列,让每个座位都精确对应一扇可调节角度的水平窗,这一细节是复刻了帕伊米奥疗养院病房的窗框设计,我在翻阅《芬兰建筑评论》时,抬眼便能看到阿尔托设计的芬兰大厅(FinlandiaHall)剪影。二层藏身书页间的咖啡馆Café Aalto是阿尔托留给赫尔辛基的一个“建筑彩蛋”:每一寸空间都渗透着他“将功能炼成诗”的设计密码。桦木天花板上垂落的A330吊灯将光线揉碎后洒在Savoy花瓶造型的咖啡杯上……这些1936年为巴黎世博会设计的经典符号,在半个世纪后被阿尔托重新编织到新的语境中。
艺术时空折叠
阿尔托夫妇在赫尔辛基生活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我与他们的再次“相遇”是在玛丽亚酒店(TheHotel Maria)的客房内,门廊一侧摆放着《阿尔托夫妇:共度人生》一书,钴蓝色封皮上波纹起伏,呼应着传递自然情感的Savoy花瓶(又名“阿尔托花瓶”,由阿尔托夫妇共同设计),而Aalto在芬兰语中有“波浪”之意。这本书的作者正是阿尔托夫妇的孙子海基· 阿尔托-阿兰内(Heikki Aalto-Alanen),这部厚达568页的传记本身就是一件“综合艺术品”。一封封往来信件、褪色旅行相册与建筑草图,与北欧现代主义的时空折叠,传来的是阿尔瓦和艾诺的声音,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点滴以及所思所想。
这种艺术化的“时空折叠”何尝不是出现在属于这里的每一天呢?赫尔辛基的天色变化总是晚于我的生物钟,房间被柔和的白色与中性色调包裹着,镶嵌在天花板内的音响让交响乐环绕在整个空间里。身处被芬兰文化遗产局保护的百年建筑之中,1885年的石砌墙幻化为一座时空隧道。在被修复的彩绘天花浮雕之间,吊顶内嵌的智能光带渐次亮起,恍若历史尘埃中升起的星辰点点。

如果不是劳拉带我穿梭在四栋建筑之间,我是很容易迷路的。酒店大堂位于四栋建筑的其中之一,原是沙俄时期贵族府邸的冬季花园,设计师雅娜· 萨斯科(Jana Sasko)保留了铸铁雕花立柱与彩釉地砖,却在穹顶嵌入直径为3米的数字星图装置。这家开业一年多、属于璞富腾Legend系列的酒店创始人正是奥运冠军桑帕·拉尤宁( Samppa Lajunen),他为芬兰三次夺得北欧两项的金牌,拉尤宁为酒店取名时,灵感来源于大公夫人玛丽亚· 费奥多罗夫娜(Maria Feodorovna),玛丽亚一语双关,是当年困难时期在芬兰寻找心灵疗愈的玛丽亚公主,更是能为我们提供自然宁静之美的庇护所。于是,这家酒店化身为阿尔托所言“疗愈建筑”的当代演绎,从自带桑拿房的水疗套房,到提供“北极疗法”和完整芬兰桑拿体验的水疗中心,都会让人有一种浑身上下被暖流包裹的“沉浸”治愈感。
在白教堂一侧的巷子深处,El Fant咖啡吧的茄红色门框在19世纪灰砖墙面上,又划出一道当代的艺术切口。主理人Sylvie和Joe曾在上海从事艺术设计相关工作,2023年搬到赫尔辛基后,改造了一间营业7年的咖啡馆,店内设计由赫尔辛基的Yatofu设计工作室负责,两位创始人Angela和亦翰是在阿尔托大学(成立于1849年)读书时的好友,他们将这个老咖啡馆的洞穴式空间,用芬兰北部松木板与镀锌钢板的材质对位,“与社区建立真正的联系”。

推开橡木包边的玻璃门,钢制装置弯曲、蜿蜒,让三个功能分区更有流动感,松针混合着浅焙咖啡豆的香气扑面而来,常用的是北欧经典品牌Espoon Kahvi的意式浓缩和滤泡咖啡豆,Frukt Coffee干净、细腻的单一产区咖啡豆,还售卖2024年北欧最佳咖啡烘焙奖第一名的芬兰本土咖啡Good Life Coffee的豆子以及由两位中国女生创立的Teemaa品牌的茶叶。开业一年多,El Fant已排到芬兰咖啡馆榜单的第23位。除了日常咖啡美食和酒的经营,这里还定期举办读书会、针织俱乐部等活动,如主理人Sylvie所说“用咖啡去连接人们,去感受这个地方的温度”。
芬兰人生性内敛,面对陌生人,常常露出看似难接近的神色。艺术与设计的创作便是他们和城市相处的方式,是人类心性闪耀时留存下来的珍贵声音。20世纪50年代被称为“芬兰文学的黄金十年”,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文学犹如一个熙熙攘攘、躁动不安的微型世界,各种政治阵营以及新旧文学立场之间相互对峙。芬兰文坛许多最重要的作家成为现代文学的影响者和新文学语言的探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