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济列夫镜
作者: 常诚0
这几天科济列夫一直都很亢奋,即使七十五岁的生日过了一阵,他依旧不认为自己是已经枯萎的花瓣。当然,他还是不喜欢戴眼镜,透过镜片看到的世界比直接用肉眼看到的虚幻。
科济列夫愤愤地一把扯下那糟糕的眼镜,扔到一旁,不去管它。他来到街道上,六七个孩童正在用雪球狠劲儿砸向别人,被砸中的人暗暗吃痛,又计划着搓出个更大的来。
科济列夫笑笑,不知是讥讽还是怀念。
回到家里,心中原本的兴奋荡然无存。已经是黄昏,他的心脏似乎突然被人用钳子紧紧夹住,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一瞬间缩小了数亿倍,却又看见了分外清晰、闪耀的星星。
科济列夫望见无数光束映在他的视网膜之上。他似乎在一刹那间变老了几十岁,厚重的眼皮慢慢垂下,那光芒却仿佛兴奋地开始闪烁。
“尼古拉先生,您来了。”迪克森岛的一所实验室门口,特罗菲莫夫对科济列夫道。
“按道理讲,我已经跟它没有任何关系了。”科济列夫打着哆嗦进入实验室,“再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北极圈附近常年低温,更何况现在是冬天,温度常常能达到零下四十七摄氏度左右。再坚挺的枝丫也在这近乎疯狂的利刃的横扫之下,变得怯懦地不敢舞动。
“那是一场意外,先生,您还健在,甚至比以往更健康了。”
“砰——”门被紧紧关上,刚刚飘进来的雪花,像拙劣演出结尾的散花,太假。实验室里有很多仪器,一块宽展的空地上,立着那座数十人高的奇怪装置。
“它们从理论中诞生,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四年了。”卡兹纳切耶夫和特罗菲莫夫一起接手了此项目。
“今天是12月27日,是第七天了,抱歉我来得这么晚。”科济列夫看见他们感到欣慰,又有些遗憾。
“怎么会,刚好我们要开展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实验,这个实验至少需要两名实验者,其中一位需要在这儿,另一位在新西伯利亚。哦,尼古拉先生,听闻您还从未体验过基于您的理论设计的科济列夫镜……”
“正有此意,弗莱尔。还有,不必再称我为先生了,我早在这七年里成就了新的自我,就像忒修斯之船。”他还是他吗?他自己也无法确认,只是渐渐对许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科济列夫镜的结构其实相当简单,它是一块竖直放置的铝制长凹面镜。如果俯视,它会呈现像鹦鹉螺的壳一样的螺旋状,在最中央的空位上一般放有一把椅子,有时也会放置其他的实验设施,例如指南针。
以科济列夫的看法,铝比玻璃能够更好地反射辐射,让辐射最终集中在几何中心上,而实验者就将坐在这儿,从效果上来讲,也算是变相地放大了辐射——包括生命体自身产生的辐射和他认为的时间辐射。假如将装置顺时针转动一圈半,时间辐射就会从装置的缺口进入,从而达到让实验者处于时空连续体的多个点上的效果——他可以同时感知到过去、现在和未来。
假设我们正处于时间长河的某一段落的岸边,眼前的地方代表现在,那么对我们而言,身后已然走过的河段仍然存在,远处未曾到达的我们称为未来的地方也不能算作没有。也就是说,过去、现在、未来三者同时存在。当然,这个理论在一些人看起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比如说那些曾经深信它的人那儿,这个想法就像宝藏一样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财富、彻底称霸的苏维埃联盟以及更多的东西,否则科济列夫镜学说就不会被他们列为最高机密。而据一些从官方流出来的消息说,在1976年的秘密实验过程中,科济列夫成功用此镜的原型将时间在微观层面上扭曲了近十秒。
1
科济列夫愣了几分钟,才缓步迈向其中一个镜子。就在距离镜子一两米时,科济列夫感觉到某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他使劲晃了晃脑袋。依旧觉得不真实,像长河末端有巨大的光芒在闪烁着向他逼近。
到镜子的缺口处往里望去,科济列夫看不见螺旋的末端。内层泼墨合金映照出他的身体,但显然高了一头。他刚踏入一步,脚下的地球便仿佛瞬间消失了,太阳正在用引力的绳子把他拉入怀里。转头望去,太阳竟成了钳子的形状。
“哦,不!”科济列夫惊呼一声,随即撤回了脚步,“好吧,似乎我并不适合。”
2
“麦勒,你要去哪儿?”这是柯罗廖夫的妻子。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要去南部。”
“今天的天气糟糕透了,改天再去吧。”妻子脸上比冻伤更多的,是对丈夫的担心。
“不了,这很重要。”语音未落,柯罗廖夫就出了门。汽车是先前许久就启动好了的,他除去把手上浅浅的冰,即刻出发。
路途不远,但除他外没有任何一辆车。他笑了,他的行为简直是可笑!他甚至怀疑自己得了神经病,因为这怎么看都不是一名医生该做的事。
他第一眼看到科济列夫镜时,就有一种特殊的熟悉感,呼之欲出,却又停在路口。两年后他才又一次觉察到这种感觉,而那是他到美国第一次见到电脑时。以他的观察,任何人都不能在一开始长时间地处于科济列夫镜内或附近,不仅出于心理上的恐惧,还有本能的不适。
柯罗廖夫是最初一批实验者中的一员,实验者共约有1400人。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进入科济列夫镜的见闻。
尽管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刚一靠近就行动僵硬。他尝试过闭上眼睛,可恐惧以排山倒海之势透过名为“感知”的城墙,狠狠地撕扯着他灵魂的一角,闭上眼睛毫无用处。柯罗廖夫不得不把眼睛再次睁开,他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条永远拐弯的走廊。走了很久,久到他目光呆滞,柯罗廖夫才终于见到了一把椅子。他突然腿一软,跪倒在椅子前,用手支撑着,才勉强坐上了椅子。
一旁还放着指南针,不过它的指示方向是错误的,像三颗恒星组成的系统,没有规律。
在适应了几个小时后,他周围渐渐出现各种奇怪的符号,不断闪烁,像是一个个不断发出邀请的陷阱。后来他知道那些是苏美尔文明的语言符号。几乎是在一瞬间,柯罗廖夫便处于傍晚乡下的一处马厩,有个孩子正在给那些马添加饲料。他很快意识到,那个孩子就是小时候的自己。
思绪不再继续向后奔驰,戴上耳机,周围的声音顷刻间消失。基于白噪声,特罗菲莫夫告诉他在上千千米外的新西伯利亚,有人想要传递信息给他。可这怎么可能?相距千里,不使用任何电子设备进行信息交流?
依据惯例,柯罗廖夫又一次放空思想。大部分实验者和他一样,约莫实验一周后,就产生了耐受性。如同一座座久攻不下的城池,在不断的反击战中逐步组建起了自己的军队。
他“来到”上万米的高空,于大气层中寻找可笑的信息。
柯罗廖夫第一次尝试就成功了,他来到了直线距离约36至621英里的电离层。此处,无线电波和GPS导航信号的芭蕾舞甚为绝妙,它们在粒子天堂中跳跃。带电粒子们沿着磁场线巡航,与电离层的磁场发生作用。色彩夺目的电子流穿过他的身体,可毋庸置疑,他看不到。时间过得飞快,柯罗廖夫似乎只在这儿待了十几分钟,然而已经过去了几小时。
如此漫长的时间,柯罗廖夫依旧没有“收到”什么信息。 他累得全身脱力,汗水从额头到脸颊一直流到颈部。工作人员递给他一瓶水,他顾不上冰的刺痛,一口将水灌了下去。
开车至东部的途中,他明显感觉到在某几个瞬间,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异常轻盈。
3
科济列夫自然是困惑的。无论何事他都想看透其本质,但这恐惧感却全无来由。
卡兹纳切耶夫领他到另一间屋子,特罗菲莫夫正在原地开始着手实验。今天应该是整个实验过程中最放松的一天了,因为要做的事很少,大多还颇为枯燥。
卡兹纳切耶夫和科济列夫谈起了对这个实验受试者见到场景的看法。
“弗莱尔,讲讲吧。”在来迪克森之前,科济列夫其实就与卡兹纳切耶夫有书信来往,虽然说电脑更方便,但科济列夫像想逃避一样,不愿去接触。
“实验还处于开始阶段,大部分实验数据都不一定准确,但受试者都认为他们进行了时空旅行,因为他们觉得那感受太真实了,甚至能感觉到那个时空特有的气息。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知道那是幻象还是现实,即使知道了,实验的本质依旧是那样,肯定不会被主流科学所认可的。”卡兹纳切耶夫叹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雅尔塔,点燃后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从我出狱后发表的那篇惊世骇俗的论文开始,就从没抱有过这理论以及之后可能的研究结果被主流科学认可的希望。对了,能否告诉我一些受试者描述的他们看到的景象?”
“那可是要涉及国家机密的呀!您签协议了吗?”卡兹纳切耶夫故作惊讶不已,显然是在开玩笑。
“当然,不然我早被那些个严苛的守卫乱枪打死了。”科济列夫拍打着面前的桌子,乐呵着。
卡兹纳切耶夫清了清嗓子,“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受试者看见了自己的过去,百分之四十的受试者则是见到更详细的未来世界,或者说,未来事件——这太伟大了。”他时不时地抬头,而科济列夫认为他这个动作很奇怪。
科济列夫思索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眼神又显得黯淡,“什么事件?”
“不知道。”
4
柯罗廖夫回到家时已经半夜,妻子却还未睡,“亲爱的,怎么还没有睡?”
“虽然不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可我相信它一定很重要,且已经到了必须保密的地步。但是,麦勒,迪克森岛的生活太难了,我们必须搬家。”
“搬家?搬去哪里?是西伯利亚还是首都?不行的,现在国家正值危机,这里相对来讲已经很太平了。”柯罗廖夫亲吻妻子的额头,想想后表情显得惊讶,“难不成你是说……”
“对,拉姆·布尔加科夫,你的弟弟。”
柯罗廖夫没有再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拉妻子到窗边,指着一个方向,“你有没有在那个方向看到过奇异的光?”
妻子回答得很干脆,“有,昨天晚上就看见过,那很亮。”
极光在迪克森岛的居民们看来早已是稀疏平常的,但见到如此的景象也会像稚童般惊呼。总有人在夜里看到不明飞行物盘旋于星星之间,一般人不会相信,但柯罗廖夫信了。毕竟在实验时,他就亲眼见证过两次。
5
实验室左后方约六百米处有一个湖,湖面比岸边低上些许。远远地俯视过去,湖面上映照着的蓝天像从狭窄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一样。科济列夫只有套上厚厚的衣服,才敢壮着胆子到湖边。他不知道何以足赏,就像他曾在书里看到的中国古代的某位文学家,多次被贬,却依然能欣赏他多次见过的西湖一样。赏景,便是赏自己的过去。
据意外后科济列夫的儿子同科济列夫说的话,八年前的那天,当他用手去试探科济列夫的呼吸时,发现自己的父亲竟已没了气息!以至于科济列夫醒来时,他才会做出一副见鬼的样子。
湖边的枯树旁逸斜出,天空如同被割去了皮肤的血肉,在空气中慢慢凝固、定型,科济列夫不再敢望向它。因为它像天上的星星。
科济列夫坐在雪地里。手在来迪克森岛后就渐渐力不从心,几个月的时间,科济列夫连杯子都很难拿稳了。
特罗菲莫夫不知不觉间也到了这里。
“尼古拉……先生,实验恐怕最迟明天就要被迫终止了。”
科济列夫刚松下来的心又紧了,他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勃然大怒,“这叫什么!辛苦筹备了这么多年,从实验装置的设计到实验场地的选择,耗费了这么多人力和物力,就这么算了?!”
“我们自然是不愿意的,可这是政府的直接要求,谁也改变不了。”特罗菲莫夫特地把“谁”这个字重读,意已浮现。
“可……可……”听到“政府”,科济列夫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变成了哑巴,过了良久才从嗓子眼里抠出一句,“为什么?”
风声鹤唳,科济列夫现在实在是分不清天空和湖面了。
很快就回到实验室,门口伫立着一个潦草的身影,像是佛罗伦萨画派的画家对光影的完美处理。卡兹纳切耶夫站在阴影处,几乎是走得很近才能看清。他的头发很是糟糕,用一个离开了鸟的巢来对它进行错误的赞美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