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驿路梨花处处开
作者: 闫一菲你不一定是花,也可以不做树。你只是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即使掉落在荒山里、岩缝中,也能坚定地扎根,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
拒花成乔木
我的母亲之前有4段婚姻,而我有3个名字。
第一段婚姻,她和老张生了我,那是1993年。他们给我取名叫“张梨花”。第二段婚姻和老李,我改名叫“李漫花”。母亲和老李还生了一个弟弟,离婚时弟弟被判给了他父亲。第三段、第四段婚姻分别是和老石、老王,这两段婚姻都没有孩子。
我从小跟姥姥姥爷生活在农村。母亲不喜欢我,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她最深的记忆是她高高盘起的蓬松发髻,丹凤眼下面褐色的雀斑,还有脸上厚厚的一层白色粉底和朱红色的口红。姥姥每月领几百元低保,是我们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母亲则将自己打工换来的辛苦钱全部奉献给了她的几任丈夫。
有一次,母亲向姥姥借钱,要给她第4任丈夫买辆摩托车。姥姥将钱藏在炕席底下,母亲气得砸碎了墙上的镜子。小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夜里听见响得震天的敲门声。大多是母亲又和某任丈夫吵架了,回来撒气。
我对母亲和她历任的丈夫怀有同等的恨意。第一任老张,我的亲生父亲,恨他的不作为。与母亲离婚后,他再也没有管过我。
第二任老李,酗酒、赌博,要债的人络绎不绝,每日不得安宁。
第三任、第四任全靠我母亲养。他们拿了母亲的钱,她就没有钱孝敬姥姥,更不会给我零花钱。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把老人放在眼里,这让我从心底厌恶他们。
18岁生日那天,我和姥姥围坐在炕桌旁。昏黄的灯光映着她有些蜡黄枯瘦的脸。姥姥问我在想什么,我盯着灯里那根有些发黑的钨丝说:“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把生而为人的机会让给别人。”
成年后,我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张羽安”。希望自己不再是什么花花草草,而是像羽毛一样,心安处才是家。
后来,我参加了母亲的第5次婚礼。
迎宾牌上不知什么人用大红纸写着“李香兰”3个字。一看就没用心,姓氏都给写错了,“季”字少了一撇变成了“李”。不过这倒很像母亲荒诞的人生,总感觉缺了一根弦。
酒席上,我听同村的王叔说,这一次与母亲结婚的男人叫杜得友,隔壁村的。他老婆前几年患上肺癌去世了。因为他经常去母亲开的理发店里闲聊,两人便好上了。王叔说,老杜这个人还行,脾气挺好。我听着点了点头。王叔不知道,其实我对母亲儿戏般的婚姻态度早已免疫,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王叔曾经做过代课老师,后来回村里开了家小卖部。恢复高考那年,王叔以一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在当年他算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了。
我上学时功课一塌糊涂,及格的科目少之又少。有一天放学后路过小卖部,王叔正在用耙子翻晒苞米。我扔下书包,帮他一起弄。王叔问我学习怎么样,能不能考上高中。我回答:“肯定考不上啊。”那时,我只想赶紧读完初中,出去打工挣钱。
王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梨花啊,只有努力学习才能改变命运。”我当时心里对他这句话满是嘲笑与不屑。心想:你学习好,改变什么了?不还是回了村里,几十岁的人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混上。
王叔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在我要走时喊住了我:“张梨花,明天开始,我给你补课。我要让你成为咱岔口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灼热而坚定的目光如一把利剑,将我的脆弱和自卑击得粉碎。后来的很多年里,每当回忆起王叔捧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泪眼婆娑的样子,我心底总会掠过几许心酸。为他,也为我自己。
断崖生霞光
大学毕业后,我和男友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平房,倒腾电脑配件。那个年代计算机还是个稀罕物,很多人买了电脑,软件都不会安装。男友大学学的是计算机,我学的是企业管理。开业那天,我俩戏谑为这是一场天作之合。然而半年不到,我们手里的钱便赔了个干净。男友号啕大哭,埋怨我当初不应该怂恿他出来创业。大吵一架后,我和他分道扬镳。
后来,我去广州一家公司做医药代表,挣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在广州买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几年后贷款还清了,我给自己买了一台车,第一次驱车1000多公里回村参加王叔的婚礼。
王叔看见我特别开心,他说看得出来我过得很好,为我高兴。
婚礼上我给的礼金是最多的,虽然有些张扬,但知恩图报自古以来都算是美德。王叔告诉我,我母亲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得了一次脑梗。他说一个女人也不容易,劝我去看看她,毕竟我在这世上就剩她和姥姥两个亲人了。
我没去。亲情这种东西一旦割舍了,便再也接不上了。
后来,姥姥病入膏肓,打电话让我务必回去一趟。那一天,通往村里的路格外的黑,黑暗中的恐惧向四面八方延伸,像我心底那个黑洞洞的窟窿。出租车司机有些忐忑,不停地问我到了没有。可能是我那天穿了条到脚踝的白色连衣裙,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确实有点儿吓人。
一见面,姥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梨花啊,以后对你妈好一点儿,她也不容易。”姥姥后来的话淹没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
姥姥告诉我,母亲曾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叫戴峰。那个年代几乎没有自由恋爱的人,母亲算村里最叛逆的人。在两人将要结婚的前一天,戴峰出车祸死了。母亲受了刺激,在村子里疯跑了3天。
那时村里人都以为母亲只是伤心过度,情绪发泄几天也就没事了。没想到母亲的病症越来越严重,暴躁、易怒,经常对着空气说话。半年后,母亲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
治疗了大半年,母亲的病情有了好转。第二年,姥姥托人给说了门亲事,隔壁村的张有发,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没多久两人便成了亲。生我那年,母亲病情复发,拿着菜刀要杀人,吓得张有发和母亲离了婚。
母亲离婚后,在村口开了一家理发店。村里人对母亲的遭遇多有同情,十几平方米的店里总是挤满了前去剪发的人,剪得不好大家也都不计较。
对于母亲的几婚几离,姥姥从来都不多说什么,只是问她开心不,别的不重要。每次在结婚前几日,姥姥都会坐最早的一班汽车去县里的金店,给母亲买个金戒指,钱多一些的时候就买稍微大一点儿的。小心翼翼将戒指交到母亲手里的时候总是叮嘱她好好过日子,嘴里再骂她几句讨债鬼。那时我不懂,姥姥只是叹气,说“梨花啊,以后你做了母亲你就懂了”。
姥姥过世3个月后,我接到了王叔的电话,他告诉我母亲要结婚了,问我要不要回去。那时我正在缅甸,跟随男朋友去谈玉石生意。我安排好工作,飞了回去,还给母亲带了一个玉镯。
婚礼不知不觉已经过半。我看着穿梭在酒席中的母亲,层叠的皱纹也挡不住那一脸的盈盈笑意。我忽然有些羡慕她,能不顾他人的眼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爱恨随心。
母亲过来敬酒时,拉着我的衣袖小声对我说:“梨花啊,你送我的镯子他们都说好看,问多少钱买的,王婶也想买一个。”我告诉她这镯子是定制的,买不到。她点了点头,转身走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在我耳边说:“这玉镯子容易碎,还是不如黄金的看着值钱。”
回广州的飞机上,我看着舷窗外的天空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发烧到39℃,母亲背着我疯了似的往村卫生所跑。跑得太急,母亲和我一起摔倒在旁边的田地里。我躺在有些发烫的田埂上,抬头看着的那片天就像舷窗外一样万里无云。那时的我浑身疼得要命,心里却无比开心。
我在母亲婚礼上的致辞是:季香兰女士,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婚姻,祝你幸福。
忍住没说的一句话是,那个玉镯一定要好好戴。
因为它代表我最深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