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豚鹿岭上(十二首)
作者: 雷平阳入川断章
盆地内下着暴雪而四周的山上
全是阳光照亮的白色悬崖。我被
极端的气象所震慑,又被
迷狂与静止的
两种白色所吸引
而且,这不是我现在看到的场面
是少年时的记忆,猛然出现在脑海
由此我以为:当在暴雪中
失踪的少年又活着回来
——被遗忘的极端美学,正好可以
替代现在思想上的分裂与平衡
松岗官寨远眺
雨中:碧山与河流是同一个走向
灰暗天空下一动不动地走
峡谷中头顶着波浪地走
——它们异常合拍的步调和姿势
令我震惊,并且难以止住
无法破译的古老密码
在内心产生的又一次地震。也许所见
就是真理,但我们在黑暗中找不到表
述真理的明亮的语言,也没有一颗与
真理匹配的心脏
从碉楼上洞口逐渐向内收缩的洞孔
往内看,黑洞洞的枪口还冒着烟雾
刚刚射出的子弹
落在了对面的磐石上
如果从洞孔往外看
哦,丑陋的核桃树
因为挂满水雾和青果
像伊甸园里的苹果树一样诱人
在豚鹿岭上
成群的蜜蜂爬过
石墙上的小洞
到护林员屋子外的
水龙头下汲水。翘起来的翅膀
微微颤动,嘤嗡之声
细如微风的起源
石墙之外,无限的圆形青石紧实地
挨在一起,互相拱动,抬升
沉默中傲然形成的山体上
每棵乔木杜鹃的体积都远大于白蜡树
和香樟,连片的花朵无节制怒放
疑似隐性的风暴贴地盘旋
无主地起伏、蔓延,抵达失控
——像俐米人开山神灵焚烧天空的
大火,在火焰中用白银冶炼新的月亮
我坐在碧溪边
观察清凉的水纹
有三个小时
闭目猜测水流的归宿
金属豹
我并不认识真实的豹
展品豹在笼子里
我也只是隔着自由看过几眼
没有窥探它
深藏的骨骼和在肉身外跳动的心
但被它咀嚼笼子的钢筋时
——牙与钢摩擦——发出的
唧唧唧的声音所吸引
游戏之光,在亮闪闪的事物表面
又添加了一层光亮
难以捉摸的至美之兽
唯有从金属与幻觉的角度
我才能挨拢它们
坚硬的灵魂和自瘠薄的峰顶一步步
退下的漂亮躯壳。因此
我找一位工匠铸造了
几十头金属豹,摆放在
书架、茶案和床头
因为悼念它们失踪的命运
怀想它们被命运除名的遭遇
我把电灯换成了蜡烛
每日的餐桌上尽可能地安排肉食
音乐是雨林中的录音,有滚石
和野孔雀的叫声。阳光
照不到的一个个扭曲空间
虚构中的烛龙复活后
散发着迷离的光芒
来回照耀。新创的乌托邦
一开始就带着
重返蛮荒的顽固气质
但我不让它们鸣叫
它们的叫声,可能会唤醒
《山海经》中众多失控的怪物
而它们也仿佛
久入空门的僧众
遗忘了母亲和母语。削金断玉的
叫声,像一匹匹丝绸在胸腔内
盘绕骨头。这金属豹的口技
对声音史的稔熟与掌控
也许缘于变质的金属
而非豹子的本能。起初
它们身上涂了金粉,包住了铁或钢
没有裂纹,里面的光不断透出
被沉重的书本砸中,或掉到地上
不会疼痛。可随着金粉剥落
一块块皮肤翘起,撕开,黑肉外露
谁都能感受到金属神经的断弦
和金属肌肉的颤抖
人性与兽性同时注入
金属,金属内部产生了血
产生了知觉。我去观斗山
取水,给它们沐浴。把它们
放入大锅,用烈火蒸煮时
我又是恶灵或者恶童
漫长的夏夜,阳台上有月亮
我在那儿逐一抚摸它们,那腰身上
从根源上叛离但又完美无缺的
弧线,冰凉的触感,令月光变硬
一群单体孕育的信使
仿佛在用幻舌舔鲸月亮
豹寓言
黑暗中,一群金钱豹
在峡谷中殊死搏斗
社科院般的早晨
尽头上的孤村里
唯一的巫师、说书人、演员、琴师
画匠、伞匠、造像师傅、诗人
埋魂师、甲马传人、糖人、纹身师
舞神、驯象人、杂技班主、铸剑人
寓言家、魔术师、放蛊人、医生
盐工、豆腐西施、棺材铺主、棋手
锁匠、伪造遗书和墓志的神棍
不知是什么身份但肯定
是从地平线下爬上来的人
——不约而同来到峡谷
一人拖着一头死去的金钱豹回家
做过冬的食物。那时,太阳初升
浓雾变薄,施暴者不知所往
豹子体内的血还没有流空,道路上的
血迹犹如豹纹。一群饥饿的秃鹫
幽灵一样,从后面追上来
但没有追上,又返回了峡谷
杀虎歌
——仿傣族古歌《虎咬人》
一个少年从树上摔下
死在山谷中。他的母亲
趴在他的坟头无望地痛哭
老虎出现在身后
含住头颅,叼走了女人
干净的坟头只留下一滩血迹
一个苍老的声音
因此在雨林中
固执地呼喊,追问——
“老虎每天都在咬死我们的亲人
我们有手,有刀,有恨,
为什么无法杀死它们?”
哭哀歌
——仿傣族古歌《哭哀歌》
三个沙弥去未知的山中
摘野果充饥。但每一种
果树枝头,造物主
都另有安排:长臂猿
蹲在鸡素果树上;羊屎果树上有
乌鸦和松鼠。没有命名的大树
悬挂在深渊中的峭壁
结满红果子。他们喜不自禁
脱掉有破洞的袈裟,光着上身
一步步涉险往上爬
而树上尽是蚂蚁堆和蜂巢
他们同样是对应许之地的冒犯
——在黄蜂和蚂蚁轮番攻击下
三个沙弥失手掉进深渊
在空中,没有在磐石上摔死之前
他们用哭腔唱起了
哀歌:“菩萨啊菩萨,
充饿的野果,在没在,
在没在深渊里?深渊里。”
去司岗里
乡村公路上走着风。路两边
黄竹草反向倒伏,剧烈扭动的
蟒蛇之身,头部搁在
我们要去的山冈
我们身处两条巨蟒之间
并且行进在同样像巨蟒的公路上
就像是重返创世现场
每一件小事
都是一场圣战
暴雨正在酝酿
乌云中炸开的裂隙
如同闪电,却不是闪电
漏下来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
说明太阳没有熄灭
——但这个信号
对谁都没有现实意义
也无法阻止暴雨
在十分钟后,狂泻而下
天机的闪现
自有其人类无力
领悟的奥妙
不必深究,但须看见
暴雨降临时,万物隐身
灰暗的世界状若
大海的影子,领着波浪
在天空中寻找远方的大海
而视线之内,在乌云的核心
一个凭空生成的洞穴
垂直向下,直抵地上的天坑
仿佛暴雨中的人间
向上喘息的透明穹顶
又像是神把人——从洪水中
接引上岸的那个圣洁洞孔
把司岗里的幻象
提前呈现给我们
在我们惊诧的刹那,一架飞机
轰响着,从洞口上一闪而过
投下的黑影,与天坑口沿那座鹰的
雕塑重叠,感觉它刚从天坑内
或者刚从鹰体中突然起飞
斯古拉
黄昏,夕阳和月亮
在斜面上瓜分上山的石豹
绛红色的豹子下沉,银白色的豹子
上升。神的家里,四个女儿
坐在四片金色屋顶下怅望
渐渐隐没的人头、树冠、鸟背
提前到来的夜风
穿梭于冰河、云朵、雪峰
和置身于死亡之上的松树与青冈之间
不是不开花,松树的花开在心里
不是不腐朽,青冈把腐朽
移交给了时间。就像巨人般的沙棘
从斯古拉措漫生铜绿的镜子中
伸出一身枯骨,而它们细碎的叶片
生长在镜子还没有诞生的
光束和幻象里。一尊山神
有四个异形的身体
一种命运,一种美
一间书房、一个弹钢琴的少女
一座白塔、一头牦牛、一条道路
一种爱、一份自由
一座坛城,无数的一
归于这儿——也因此成为起点
生出另外的众多的起点
在阿来书房的屋顶平台上
看着白塔上的光一绺绺减少,一头头
耗牛守序地退出草地,一座座金山
慢慢变黑,我心底的一盏酥油灯
却安然地亮了。它是斯古拉
巨石撑起的星空下
我面向黑暗的起点
空山落日
——致徐兴正
山上别无他物,跪着
一个人。他的父亲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出门
为什么跪在了山上
在乞求什么
除了给菩萨下跪
他的父亲也给巨石、古树、芭蕉
和一些不名之物下跪
甚至还会跪在仇人面前
让仇人把痰吐在脸上
他跪在那儿,影子压在膝盖下
却无人知晓他的内心有没有
隐秘的神灵,如果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