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串

作者: 干亚群

我到卫生院报到那天,正好遇见一拨人涌进来,裤管一脚高一脚低,低的地方还沾着泥,穿的基本是汗衫,肩膀上搭着缩成布条的带子,有的还背着一个大窟窿和数颗小洞眼。他们的声音排山倒海,轰得院长不停劝这个安慰那个。由于他们的口音跟我老家很不同,又带着激愤的情绪,那些话听起来像是一块块三角蛮石,在医院里飞来飞去,我只好缩在走廊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天报到,竟是院长灰头土脸的时候。从他们愤怒的情绪来看,似乎医院医死了人。我不由心里暗暗叫苦,怎么那么不吉利。

等到中午十二点多,那拨人才慢慢散去,院长笑脸相送,还陪上一段段好话。我听出个大概来,意思是要严查严办,要赔偿。院长还是笑着,不停地点头。我觉得院长的笑变成了一把碎米,哪怕不会飞的幼雀,也能把它啄个精光。

等院长耷拉着脑袋回来,我迎了上去。院长接过我的介绍信,脸上堆起笑容,他的笑比哭还难看,面瘫似的。他的脸,已经陪笑半天了。

第二天,对面的童医生一边打扫卫生,一边把昨天的事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

我听后忍不住想笑,也忍不住想看看同事嘴里长成传奇的毛医生,到底是怎么样的。

可惜,他被院长清退了。他原来坐过的办公室里还挂着一面锦旗:感谢毛医生妙手回春。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也不是什么医疗事故。

那天,毛医生值班,来了一个腹泻病人。农村嘛,夏天拉肚子,十有八九是吃坏了。毛医生就给他开了盐水,加进去的药也是很普通的,无非是庆大霉素、维生素与林可霉素,因为肚子痛,外加东莨菪碱,俗称是6542,是解痉的。这天跟他值班的是梅姨,她要去趟邮政所打电话,说是她城里的父亲病了。毛医生见病人疼得厉害,也不等梅姨来,自己给病人打了点滴。这活儿,他原来就做过,根本难不倒他,一针见血。

毛医生给病人打好点滴后,便回到值班室拧那台老得不像样子的黑白电视机。拧来拧去,拧出越剧《五女拜寿》,浙江小百花的。他兴奋得不得了,坐在电视机前,跟着里面的邹应龙、杨继昌等人走戏,里面唱什么,他也唱。毛医生喜欢越剧,哪里有演出,哪怕是草台班子,他也会无比虔诚地跑去看。据说,有次他因为忘记脱掉白大褂,站在人群里看台上的才子佳人,这人群里正好有一个曾教过他小学语文的老师,老师已经七十多岁,观念正处于越来越合的状态,乍一看,以为毛医生是从灵堂里跑出来的,可能是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毛医生太不像话了,守孝守到戏文场子里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同毛医生当场翻脸。这一吵,没有任何结果,倒是毛医生的名气一下子传开来了。

毛医生的屁股焊在了电视机前,把病人输液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病人在注射室里拼命喊他,因他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得贼响,根本无法把“毛医生”送到毛医生的耳边。

等梅姨赶到,毛医生正声嘶力竭地唱《哭别》,“女儿……啊……”

毛医生满脸悲戚,手震颤出一缕缕哀伤与痛恨,把杨继昌对世态炎凉、人情冷落的愤恨全集中于手指头上,它们平时用来触摸病人的痛点,此时指点命运的跌宕起伏。

梅姨手忙脚乱地拔出针头,可病人的手背上已肿成一只馒头。

病人骂骂咧咧,捂着手出来,责问梅姨医生跑哪里去了。梅姨想替毛医生开责,当然,一半也是为了自己,说是毛医生自己也病了,肚子痛,刚才一直在跑厕所。病人虽然非常不满意,但听到医生也病了,多少有点平衡。再说,打点滴出现肿包,肯定自己手动了,把针头偏移了,主观上存在失误。

这事的风波明明可以过去了,结果,病人走出输液室的时候,听到了毛医生高亢而情绪饱满的声音,“我怎能低头下拜无廉耻,我怎能趋炎附势求原谅,叫夫人与翠云打起精神往外走……”病人的火上来了,循着毛医生的越音找到了他,他正忘情地投入于杨继昌的角色里,把“走”唱得波澜起伏,全然没顾得上后面站着手捂肿包的病人。

病人一下子炸了,仿佛手上的那个包点着了……

毛医生学医,纯粹是意外。他父亲是赤脚医生,在村里口碑也很好,村民看病基本不出村,出村基本是绝症。毛医生初中毕业后,没事干,在家里整天看一本书——《越剧小戏考》,能把整本书背下来。让他干个农活,常常把农具忘在地里,半亩地的毛豆只摘了三篮半。不得已,把他送到卫生进修学校学习了两年,有了一个乡村医生的结业证。他父亲跟院长是老熟人,希望让他在卫生院里上班,如果有机遇,说不定还能转正。

毛医生在卫生院期间,人缘挺好的,服务态度好,医术也有长进,有一个病人一直低烧,东看西看,看不好,化验的血抽了有一盐水瓶多,也查不出什么原因。结果,毛医生诊断是魂灵吓出,给病人掐了几次,居然好了。那面锦旗就是这位病人送的。

可能,于毛医生也没什么大碍,他本来就是医院的临时工,拿的是比正式工少两成的工资。虽然,我跟他没见过面,但他的故事被同事们当成笑话,大家笑起来的状态,跟讲荤段子差不多,花枝乱颤。

日子慢慢过去,毛医生的传奇也渐渐淡去。

谁知,毛医生又回来了。

毛医生回来的原因是,阿其医生要去县里参加初保的培训,得一个月时间,内科医生没有了。医院里没有多余的医生坐诊。院长跟下面的分院打了一通电话,也调不来医生——下面更紧张,按分院院长的话是,回家跟老婆睡一觉的自由时间都没有,拢共只有二个人。

不得已,院长向毛医生发出了邀请。

毛医生也没有矫情,甚至连半推半就都没有。院长一个口信,他来了。他自己带着白大褂,还带来一只袋子,扁扁的。院长怀疑里面装着戏本,再三关照他不要再误事了,尤其是值班的时候,千万不要看越剧。似乎,越剧是夺魂的东西。

毛医生长得一点也不毛,很精致,五官很有立体感,也很儒雅,对了,很像赵志刚。

毛医生听了似乎很开心,问我也知道赵志刚啊。我说,当然知道啊,他在越剧电视大奖赛上得过金奖,俗称越剧王子,他唱的尹派,圆润、委婉又醇厚,像糯米老酒。毛医生像是找到了知音,跟我探讨起越剧来,什么越剧十姐妹,从余姚走出去的有哪几个。他如数家珍似的。我虽然也喜欢越剧,也能唱上几段,但在毛医生面前那是小白。他还跟我说,舞台上的长袖,是演员的表情。接着,他拿来两只长袖,套在白大褂的袖上,给我示范什么是害羞,什么是愤怒,两只长袖一会儿遮住脸,一会儿被甩到身后,看得我哈哈大笑。他也不恼,依旧有板有眼,还煞有介事。

原来,他随带的那只袋子装的是两只长袖。

卫生院看病的规律是上午有点忙,下午有些空。空的时候,大家会各自找事忙。我找字帖,对面的童医生看《圣经》,牙科丁医生对着满桌的假牙抽烟。毛医生一个人坐着,发愣,别人喊他,他也不应,眼睛对着头上的吊扇,但又是失焦的。有次,我去毛医生那里翻报纸。我喊他,他脖子扭过来,而眼睛还在上面,鼻孔里送出一个“哼”,那情形既诡异又惊悚。我故意把报纸翻出哗啦声,试图给他一些提醒。结果,他叹了一口气,仿佛有无尽的幽深与无奈。我有些不知所措,拎着报纸,跟木头似的戳在毛医生跟前。毛医生慢慢把眼睛移到我脸上,又慢慢拨亮,如同拍摄时的调焦,等目光从眼眶里出来,他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焦仲卿太软弱了。原来,他在走《孔雀东南飞》的戏。我识趣地退出。毛医生重新把目光调到天花板上,一脸的忧戚,我一时分不清他是焦仲卿,还是刘兰芝,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毛医生绝不会走焦母的戏。

有次,我跟毛医生一起值班。院长因为上次的事,特意把值班室里的那台电视机搬走了,骗毛医生说电视机坏了。毛医生好像也不介意,吃过饭,猫进了门卫老伯与菊婶婶的小屋,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因为没有产妇,我也不用坐在值班室,就在宿舍里看书。不久,毛医生兴冲冲来敲我的门,说是他想跟门卫老伯一起去看戏,对面的电影院在放《追鱼》。我说,你在值班呀。他说,如果有病人,你马上来叫我。也不等我回话,他立马缩回身子,然后咚咚地下楼梯。我一下感觉压力很大,这是在值班啊,万一来了急诊病人,我又不会处理,出了意外,这让谁担责?书,我是无论如何看不进了,心里一边骂毛医生,一边祈祷千万不要来病人。

真是应了那句:怕什么,来什么。

我依稀听到拖拉机“突突……”的声音,似乎朝医院方向奔来。我的心瞬间被拎了起来。黑夜里的拖拉机,如果来医院自带两个功能,要么送产妇,要么是急诊病人。如果是产妇,那没事,有我在。假如不是产妇,是病人,那我怎么办啊?医院里只剩下我一个医生,毛医生此刻正说不定陪着张珍或哀叹世情冷暖,或与鲤鱼精情意绵绵。我不住地说,拖拉机跑过去,跑过去。我只差拍书桌了。

拖拉机的“突突”声,越来越清晰,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很急躁,犹如喷着一串疼痛。我不由支起耳朵,是不是病人,取决于菊婶婶的脚步。如果是产妇,她会跑上楼梯。我听见楼下有人在嚷嚷,医生在哪里?随后我听到菊婶婶在喊毛医生,一声长一声短,似乎是从一个房间翻到另一个房间,后面的“喂”字混搭着惊恐。我暗暗叫苦,难道菊婶婶不知道毛医生跟着自己的“大炮”去看电影了?我忙开门,朝菊婶婶方向应着,一边飞快地下楼。

原来是一个外伤病人,不小心在屋前的洗衣石板上磕了一下。病人是个小伙子,额头上布着数颗青春痘,他父母一个捂嘴,一个蒙眼睛,空出来的地方全是血。我也不清楚到底伤势如何,让他父亲把手移开,我想看看伤到底怎么样。他父亲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眼睛里满是不信任。还是他老婆大度,命令他听医生的。我拧了下手术灯,把灯光全部打在小伙子脸上,用双氧水洗去血迹,那伤口才慢慢暴露出来。还好,伤口不大,位于下嘴唇边,如果不缝,血可能还要流出来。我跟病人的父母说时,自己心里也是犯难,到底要不要缝。他们三个人商量的间隙,我悄悄问菊婶婶,能不能叫毛医生过来。菊婶婶跟我耳语,现在去叫毛医生,被病人知道了,毛医生明天又要被处理了。

唉,今晚我既是干医生,又是毛医生了。

他们三个人商量的结果是,还是缝几针。小伙子紧张地问我,会不会留下疤痕?他父母跟着紧张,也问会不会破相。我真不好回答,只能避重就轻,说是一般不会留下疤痕。小伙子哭丧着说,什么叫一般啊。他话音刚落,鲜血跟蚯蚓似的流了出来。我赶紧示意他不要说了。

外科缝扎,我没有临床经验。好在,产科的缝扎术算是熟练的。在医生眼里,皮肤表面的缝合原理都差不多,只不过长的位置不同而已。我翻抽屉找缝针,看了几个型号,心里没底。或者是,针跟我没有眼缘。不得已,我跑到产科取了针,给小伙子缝了伤口。术毕,我左看右看,还挺满意的,皮肤表面平整,血也不流了,给他敷上纱布。回去时,他们左搀右扶,小伙子被夹在中间,走一步,做娘的不停叮嘱小心,做爹的在边上强调慢步,弄得小伙子磕脚绊倒,爹娘的两根拐杖,似乎撬走了他的正常步伐,看得我一阵恍惚,该不会是我处理错了吧?

一周后,这个病人来拆线,伤口愈合得不错,甚至比我产科做的缝合还要好。奇了怪了。线,是阿其医生拆的。当时,我特别想去瞅瞅,但也不敢去,万一他父母知道实情,居然让一个妇产科医生给他儿子缝扎,缝的还是嘴唇,不投诉才怪。好在,小伙子照了照镜子,也没说什么就离开了,应该是满意的。

这天,离开医院的还有毛医生。阿其医生前脚进,毛医生后脚出,也不等院长为难地开口。毛医生走之前跟我来道别,手上挂着白大褂,那只布包被他背在肩上,面带微笑地走了。虽然,毛医生跟我们不再共事了,大家闲谈时还会提到他,不知他在唱戏,还是做医生。这么大的年纪了,也没找对象。他自己倒不愁,可能还一直幻想着才子佳人相约后花园吧。

偶尔,毛医生走戏的样子会在我脑海里弹出来,像是一扇小窗,无论外面的灯火如何璀璨耀眼,窗口那盏灯,始终寂寞而倔强地亮着。他曾跟我说过,他之所以喜欢戏曲,是因为戏里的角色各归其位,虽然,世人常叹人生如戏,其实不然,应该是戏如人生,生旦净末丑,内心住着谁,谁就外化于你。他还说,心主宰着命运,性格决定命运,这是真相,但没有人熬得过时间,以及乱象。毛医生说时一脸正经,而我嘻嘻哈哈,一脸的不正经。待他离开医院,隔着时间与距离,他的话犹如一味中药,只是,我一时还无法找到药性。

大约一年后吧,我在集市上遇见毛医生,这次以老同事的身份相见,免不了互相问前问后。问前的时候,我跟他说,上次忘记告诉你了,我曾考过浙江越剧小百花,唱的是《白蛇传》的《合钵》,戚派。问后的时候,毛医生告诉我,他随一个剧团去演出了。我有些兴奋,问他感觉如何,有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角色。毛医生摸了摸后脑勺,说他只是客串了下,剧团里的戏太多。然后,毛医生笑了笑,笑得悠悠,又深深。

那天,我很想跟毛医生说,我也客串过你。

到底,我还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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