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乡来

或许缘于一次偶然的相遇,抑或一场如期而至的约定,僧濬携绿绮自峨眉飘然而下,与太白对坐。僧濬为蜀僧;绿绮虽非蜀产,而为蜀人司马相如所得,以琴心挑卓文君;峨眉为蜀山,绵邈如蛾眉,天下名山难与匹俦。在淡远的秋意中,僧濬操缦,七弦之上,太白与故乡重逢。

始作,万壑松风。

太白曾作《琴赞》言绿绮之奇:

峄阳孤桐,石耸天骨。根老冰泉,叶苦霜月。斫为绿绮,徽声粲发。秋风入松,万古奇绝。

生长在峄山南坡的孤桐,遗世独立于危崖之上。根、叶为冰泉所浸,霜月所苦。大匠斫为绿绮之琴,以其质地美好,而作金石冰玉之声,有如松涛涌动,天下独绝。绿绮之奇,在于身世,更在于琴音之中蕴含一抹独特的亮色,如星汉灿烂,如巧笑嫣然,而亮色之外又别具一种恢宏气象。

在北宋朱长文的《琴史》中,载初唐琴家赵耶利论吴、蜀两派琴风:“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之俊。”一方风物孕育一方琴音,僧濬既为蜀僧,琴声也清越激昂,直抒胸臆,饱含豪杰之气。指尖的宣叙是心弦的撩拨,恍惚之间,太白仿佛置身于雄奇的蜀道,“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蜀道难》),飞瀑悬泉直泻而下,激荡于绝壁之间,其声隐隐如雷。

以成,隐入霜钟。

太白着一“客”字,道出寓居他乡的境况。闻故乡之音,得故乡知音,故乡之思更觉切近、深沉。琴音退去,隐入远远的钟声里。琴音与乡情,一减一增。“霜钟”二字,点出季节,更添乡情。霜本是秋日风物,钟也是独属于秋的音律。

《说文解字·卷五》:“鼓,郭也。春分之音,万物郭皮甲而出,故谓之鼓。”

《说文解字·卷十四》:“钟,乐钟也。秋分之音,物种成。”

古老的东方似乎对钟鼓之音格外偏爱,将声训的奥义与光阴流转的秘密隐藏在钟鼓的命名之中。春分是万物的欢歌,种子破土而出,怦然绽开,犹如击鼓跃动的节拍。秋分是农人的节日,是盛大的收获,悠然的欣喜,犹如鸣钟徐缓的韵律。而在西方的文化语境中,钟声也与秋日相和。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第二章《1910年6月2日》“昆丁的部分”中写道:

钟声又鸣响了,是报半点钟的钟声。我站在我影子的肚子上,听那钟声顺着阳光,透过稀稀落落、静止不动的小叶子传过来,一声又一声,静谧而安详,即使在女人做新娘的那个好月份里,钟声里也总带有秋天的味道。

“秋色悲疏木,鸿鸣忆故乡”(元稹《霜降九月中》),“霜钟”二字叠加了秋意,那些关于故乡的心绪就摇曳在渺茫的秋声里。隐于群山的寺院传来隐隐的钟声,提示着暮色将近。钟声渐近,乡情亦然。在唐人律绝之中,晚钟似乎总是催促着归人,丝丝缕缕,缱绻不去。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孟浩然《夜归鹿门歌》)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刘长卿《送灵澈上人》)

也许太白所失落所寻觅的,不只是家之所在,更是心之所归。太白一生徘徊于仕与隐之间,或狂呼“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或高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甚至幻想“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太白似乎太过容易从尘世之中得到某种鼓励,入世的冲动一次又一次肆意地涌起,却一次又一次黯然地平息。如此往复,便迫切需要觅得一点安慰,那么,不如回故乡吧。孟浩然与灵澈上人早已参透了太白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决绝地转身,只留给世间之人踽踽独行的背影。如此,处处皆是心安处,此心安处便是故乡。

不知不觉间,暮色悄然降临,暮云在群山上投射下浓重的阴影。“碧山”为苍翠欲滴之山,“绿绮”为通体幽绿之琴,也许异乡之中只此青绿,与那个叫做青莲的地方如此相似,让太白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里青青的莲叶、青青的莲子。

此诗作于天宝十二年(753),太白五十二岁。“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江南春怀》),太白以失路之人自居,却又不甘迷失于江南的春色里。曲之将终,日之将暮,岁之将尽,老之将至,一曲一日一岁一生都要过去了,而故乡依旧遥不可及。全诗自“峨眉”起,以“碧山”终。少顷,一轮升起于峨眉的秋月,也将朗照于碧山之上。至少,还有故乡的月亮可以遥望。或许,这是对一个失路之人莫大的奖赏,也是唯一的奖赏。

九年后,太白逝于当涂。当涂本是东晋咸和四年(329)于江南所置的侨县,终于,这个曾经收留过无数游子的地方,收留了太白无处安放的灵魂。

中唐诗人李益曾作一首《喜见外弟又言别》: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某个秋日,诗人与外弟相遇又别离,恰在语声落下之际,钟声响起在落日的余晖里。秋日、黄昏、晚钟,昭示着聚散有时,万物有终。颈、尾两联似取法太白的“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只不过太白所言说的是故乡,李益所不舍的是故人罢了。

在太白的一生中,也许唯有故乡与远方值得留恋。看过那么多月色,走过那么多山河,字里行间的笔墨,尽是为故乡和远方而作的歌。千百年来,每当我们仰望月亮,抑或眺望故乡,总是会想起太白,总是会想起那些缄默而璀璨的诗行。太白仿佛一位故人,伫立在斑驳的时光中,静待与我们的重逢。(纪圣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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