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先生的榴莲
作者: 李亚夏先生·一个愿望
就像芍花巷社区所有居民一样,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夏先生也曾有过很多愿望。他年轻时的愿望,虽然像珍贵的榴梿种子一样成活率很低,但毕竟还是有少数愿望实现了。比如他在大学读导演系时就想象着亲自在舞台上导演一部席勒名剧《阴谋与爱情》,大学毕业没多久他就把这个愿望实现了,而且在我们这个当时还没有多少艺术氛围的小城里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也因此如愿以偿,把市晚报的美女记者金环追到手了。想当年,金环因有着傲人的S形身材而闻名全城,追求者长队宛如巨蟒卷成数不清的圈圈,最后小部分逃生,大部分毙命于夏先生热辣名声的烈焰之下……如今金环不仅是本市大名鼎鼎的话剧导演夏先生的太太,还是市晚报备受欢迎的一个什么鸡汤栏目的主编。因为难以避免的自然规律,加上无情岁月和姓夏的百般蹂躏,她曾经的灼目身材现在也没有了年轻时的凹凸分明。
当然了,也就像我们这些命中注定一辈子都要随波逐流的庸碌街坊一样,夏先生也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绝大多数愿望就像彻底秕透了的榴梿种子,无限悲催地和弱酸性土壤化为一坨。论说起来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有很多人的理想和很多好愿望在弱酸性环境里被毁掉了。夏先生曾经很想当文化局局长但没当成,他退而想当二夹弦剧团团长也没当上,他想调高职也没调成!不过,到如今他仍然是那个差不多奄奄一息的剧团里唯一有明确编制的导演,尽管只是个仅有副高职称的二级导演——真他妈的!有几个从未导过一出戏的纯粹外行在退休时都评上了正高一级导演。进入壮年以后,夏先生的愿望越来越少,而且能够实现的更是近乎为零。就像男人一旦到了他这个年纪,有效的精虫就会变得寥若晨星。应该就是那天早上刷完牙,夏先生坐在马桶上细想了一圈才想起来,好像是刚刚开春,院子里那棵长相粗鄙的石榴树便疯狂地泛青抽芽,并穿过越来越黏稠的时间,提前散发着略带苦丁茶味道的暧昧气息。就是在这样的况味下,他那复杂的内心“砰”地一下诞生了一个相当固执的愿望:他要把准备了多年的那出戏献给老娘孟老师的八十九岁生日。
我们这些心灵粗鄙的街坊都知道,对于夏先生而言,这个愿望过于简单,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实现——这里,需要做一个注脚:夏先生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从京都那所著名的戏剧学院毕业的,他之所以又回到了我们这个烟火气息十分庸俗的小城,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文化局还是个旱涝保收的好单位,而那个被不少人背后称“秃子”的局长恰好是他的好爹爹……这么一说,凡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平心而论,作为文化局的一把手,夏局长方面大耳,只是近视得厉害,整天戴着宽边黑框的近视眼镜,镜片厚若瓶底,仿佛戴上这么厚近视眼镜的他不仅能看清人情世事,还能看清宇宙万物。当然,除了有点迷信,夏局长还是很有大局观和文化修养的,会上会下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高品质的文艺作品有助于我们的社会生活快速趋于高品质化。只是这位好局长谢顶过于严重,有几个刻薄的坏蛋下属总是背地里叫他“秃子”来泄愤和取乐。要知道,那时候我们这个小城里从来没有人看过话剧,更不会有话剧团之类的单位或社团,但市里有个历史悠久的二夹弦剧团隶属于文化局,这样,夏先生只好服从他好爹的分配,到这个剧团工作了。到如今我们这些好心眼儿的街坊都还记得,年轻的夏先生在芍花巷里走动时,屁股后边总是簇拥着一群唱戏的男女演员,那群戏曲演员卸了装之后,相貌平常到令人诧异,特别是他们勾肩搭背吊儿郎当的架势,酷肖一群流里流气的流氓。现在回想起来,也说不准是过了三年还是两年,因为在夏先生的人生故事里,时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算过了五年吧,夏先生竟然带着这群流氓似的戏曲演员给我们这个小城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市民们上演了一部非凡的话剧《阴谋与爱情》。夏先生不仅是该剧导演,还在剧中饰演了宰相的秘书,就是那个阴险奸诈让观众憎恨极了的乌尔姆。夏先生塑造的这个角色极其成功,就像一颗绿豆大的痦子一样长在我们的胳肢窝里了,又像一颗水泥钉钉进了我们板结的记忆里,以至于往后的二三十年间,在很多场合都会有人模仿这个角色的腔调和言行举止来宣泄欢乐和滑稽的心情。虽然从那时到眼前,我们这个小城里都是一些好喝酒好吃肉的凡夫俗子,从来也没有人在意过什么世界名剧,但由此更见夏先生当年导演的这部话剧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影响之大、流传之久,就连他老娘孟老师都一直珍藏着当天的演出海报。孟老师眼下尽管八十九岁了,从前和现在都可以被称为老年了,但她自己常说在遥远的未来也有可能称之为中青年。老人家人瘦若竹,所以脚步轻盈、精神矍铄,言谈间经常口吐神奇词语。她把那张珍贵的海报和发表了她文章的那期《考古》杂志分别装裱起来,之所以和她老伴儿夏局长的遗像并排摆放在客厅里的条几上,就是为了方便来客及时了解他们母子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家·老娘·影壁墙
夏先生家在芍花巷路东最南头,大门朝南,开门即是我们这个小城最热闹、最宏伟的商鞅大街。我们这些街坊都听说了,当得知全家因为喧嚣的市场声和有害的汽车尾气严重影响了家庭生活而全部反对整天开着大门时,夏局长马上红头酱脸大声呵斥,要是谁敢给大门上闩挡了风水,我就是去了美国也会马上回来找他算账的!夏局长一直是个诙谐的文化领导,他此时口里的美国就是那边,那边只有挂了才能去。可是,霸道又独裁的夏局长刚刚去了美国,他那句活像咒语一样的昏头话连同几缕悲伤刚刚飘出大门,大门便“哗啦”一声上了闩。转眼间,临近芍花巷的西院墙装了一道单扇防盗门,凭良心说,这扇门的的确确方便了全家人的日常出入。街坊们也差不多是通过这扇门进来后才发现夏先生家的院子都可以当足球场了。哦,这还是当年地皮不值钱的时候,夏局长全家工资积攒数年加上平素省吃俭用方才置下的地产,要是现在,即便有钱,但要想在商鞅大街这样的黄金地段买下这么大一块地皮修建住宅,恐怕杨贵妃也很难办下来的。从巷口或街边都可以看见夏先生家是一幢二层洋楼,心眼复杂的街坊们暗自从窗子数目推断出这幢二层小楼共有二十七个房间……这些鬼心眼儿的街坊真是穷酸白丁,这个数字一听就是恶意猜测,因为不管是平民的住房还是王侯的墓穴,无论从建筑学上还是从堪舆学上来说,这个数字都不是对称的吉祥数字。甚是迷信的夏局长绝不可能把自己家建造成一幢只有二十七个房间的小洋楼,而干了一辈子考古工作的孟老师也绝不会同意的,因为她有足够的实践经验证明,二十七个房间的面积既不适于十字四分法发掘,也不适于对角线法发掘……
夏先生自然知道他们家这幢二层小楼正因为是完全按照他爸妈的严苛要求建造的,所以整体风格才会迥异于全城所有建筑。晴天丽日从空中俯视这幢小楼就像童话里的城堡,要是阴天下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像汉唐时代的王侯陵墓。尤其是大门以里那道特意加长的影壁墙,特别像发掘古墓时按照夯土建筑法垒砌的坑道壁,特别是墙面上的图案,分明就是文化堆积层的横切面。这一段齐眉高的怪墙,要是讲究风水的夏局长还在这边肯定垒不起来,他去了那边以后,老太太孟老师才特意请几个尚在人世的老同事,加上高薪外请的两位享有盛名的古建筑修缮师,花了几近小半年时间才建好的。我们这些没啥文化的街坊在参观这段墙壁时各个神情迷茫,好像观看神秘的天宫图。街坊们虽然无法说清楚这道影壁墙的真实用途,但无不为其精致的做工连连咋舌。那个教中学历史的李森老师业余爱好考古,多年来一到寒暑两个假期,他就活像流浪狗一样混迹于远远近近的考古场所,好歹也懂得了一点有关考古的皮毛常识,因此只有他看懂了墙面上的图案鲜明地标示着不同时期堆积的文化层。他煞有介事地说,文化层是由建筑物骨架部分和反映居民物质生活基本方面的物质文化遗存构成的。大家肯定听不懂吧!我们都听不懂,但人家考古工作者一听就懂,一般人看来不过是灰土一堆,在他们看来则是文化遗产,是一部无字的书。
夏先生经常在巷子里看到高大健壮的李森老师弯曲着腰在竹竿一样瘦而挺拔的孟老师面前,竖着两只肥大的耳朵聆听老太太讲述无比遥远且相当残暴的迷幻故事,比如殷周奴隶社会时期活人殉葬和秦汉时期的陶俑殉葬之类。李森老师在弓腰聆听时,他那两只鸭屎色的大眼珠子疾速眨巴着,活像雨淋的蛤蟆。第一次见到李森老师这个样子,电光石火一般,夏先生在刹那间觉得他这副样子比专业演员塑造的任何舞台形象都要完美,演员化身角色自然需要扮演,因而难免有不少虚构成分,而李森老师无意间摆出的这副角色形象,则因其天然而更加真实,纵是严格按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之演员创造角色的高标准要求,他这个形象也是完全可以竖起大拇指高声赞扬的。后来有几次再看到李森老师这副样子时,夏先生甚至都想到在将来的某出喜剧里一定要塑造一个这样的形象……夏先生这种思维方式早已司空见惯,自从导演《阴谋与爱情》这部话剧获得成功之后,这些年来,夏先生在日常生活中总是下意识地用导演的视角和思维来打理所有事情,可见“有毒”的话剧在他脑细胞里生满了卵虫,就像高倍显微镜下的精虫那样欢快地游动着,而且不受时间、温度、环境等的限制,一直健康发育并茁壮成长为他的一个个亟待实现但始终也实现不了的愿望。
很快夏先生就意识到,老娘不惜大大破费和昼夜辛苦垒砌这道怪异的墙壁绝不是简单地为了打发无聊的老年生活,而是为了纪念和怀恋自己为之奋斗过的考古工作,因为这道墙垒好之后,老娘的言行举止都说明了考古王国具有无限的奥妙和趣味。无论天气冷暖,只要不是刮风下雨,老太太就会穿着她特意珍藏的现今早已淘汰的考古工作服在那面墙壁前徘徊和凝望。她两手拿着考古器具,比如三角铲、平头铲、手电筒、放大镜、鬃刷、铅笔,还有盛放标本的布囊和纸盒以及调查记录表格本等。她手持器具在墙壁上轻轻敲打和挖掘一阵子,当然只是做出敲打和挖掘的动作,等在遐想中完成了对某处墓穴或者遗址的初步勘查之后,她老人家还会拿起铅笔在表格本上奋笔疾书做记录,最后又微皱眉头凝视着墙面上某一点,那样子全神贯注,明显就是进入了无边无际的沉思之中。
有好几次,夏先生看到老娘这副入神的样子竟然奇怪地打个激灵,隐隐约约觉得这道影壁墙有些鬼魅邪气……也许夏先生遗传了他老爹夏局长的迷信思想,听说还请了个高人根据《易经》、八卦之类的迷信玩意儿推算了一番之后,他很快请来了剧团里舞台设计兼美工的小杜,还有社区的电工袁师傅,这两个掌握了特殊技艺的人完全按照夏先生的要求,对院落进行了另一番设计装修。小杜本是一个写生派画家,因为他特别能领会导演对舞台三度空间的独特理解与合理使用,所以他画的布景栩栩如生,他做的舞台设计也特别能体现导演的意图。他最爱给夏先生显摆俄国巡回派画展,净说些早死了的画家,除了列宾和列维坦,夏先生还略知一二外,其他均闻所未闻。社区的电工袁师傅也是个老把式电工了,街坊们都叫他判官,因为搞电的人基本上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角色,啪地一下就会去那边看看,而且很可能回不来了。由于袁师傅有着出色的电工技术,很多商场和电影院包括本市几家演艺公司,但凡涉及灯光环节的都是请他布置。别看这个人龇牙一笑满嘴黑牙根,耳背严重到几乎聋了,要给他说点什么事最便捷的办法就用手机给他发短信或微信,但这个人天生心灵手巧,还会修理自行车和电瓶车。他的修车铺就在芍花巷里,还是夏局长去那边之前,利用自己因独特身份才有的声望,向社区头儿大力建议,为方便居民日常生活,社区方才在巷子街边建了两大间铁皮房作为自行车修理铺。修车铺就在巷子路西边,和夏先生家在西院墙开出的单扇防盗门斜角相对。袁师傅很乐意为夏先生家做点事情。夏先生每次到巷子里吃早点,路过修车铺门口时都要和袁师傅打趣几句,几乎每次都能看到巷子里的那个清洁工大嫂和袁师傅共进早餐。可能是身份有别之类的原因作祟,夏先生一直没打听那个大嫂的姓名,只是觉得她健壮得像头母牛。街坊们都知道她老公多年前因交通事故高位截肢,一直就像半截肉桩子一样在家躺着……这位大嫂就做了袁师傅的傍家儿。我们这个小城里的人都知道傍家儿是什么意思。街坊们都认为这两个人的故事也是我们芍花巷里日常生活中的一张不能少的小图片。这位大嫂好像很有生活情趣,每周都会买个榴梿给袁师傅剥着吃。夏先生一直记着第一次看到他们吃榴梿的情景:当时是阴雨天,没有个性的毛毛雨从混浊的天空中飘落下来,那个大嫂穿着淡绿色的塑料雨衣,坐在一张矮桌前用一把修自行车的锉刀撬开榴梿壳,满面喜悦地看着袁师傅一边龇着黑牙根大快朵颐,一边大声吆气地说些什么。
夏先生原本只是想增添一些木墩高凳、叠石盆景之类的设置来冲淡一下影壁墙的鬼魅邪气,修修补补花了差不多长达一年时间,呈现出来的结果竟然鬼使神差完全符合他自己对话剧舞台的整体认识,也就是说,除了不具备升降和旋转以及大风扬沙和火焰喷射的功能之外,夏先生家的院子几乎变成了一个差不多可以满足多种场景要求的话剧舞台。夏先生每次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以颠覆性见长的美国剧作家桑顿·怀尔德说的那句话,这厮说,舞台风格也是导演意志的呈现。院子里改进装修所具有的舞台元素,基本上也呈现了夏先生的意志。尽管实际上他对桑顿·怀尔德的名剧《我们的小镇》并不以为然,而且在和同事萨宾娜闲聊世界名剧时,曾多次武断地认为该剧离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太近了。奇怪的是皮兰德娄杰作的万丈光芒,竟然没能让怀尔德的这部小戏彻底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