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雨的诗

致亲爱的轻雪

下雪的时候,窗外漆黑

雪是白的,但夜是黑的

黑夜里我看不见白雪

所以我在凌晨两点

上床的时候,没有看见雪

其实它已经在下了

从中国的西部直到东南

在两根磨得发亮的铁轨上来回

走了多少趟,我已经不记得

但总没有雪落下

直到这夜,雪落到窗台上

直到这夜,它下得消无声息

为了不打扰一个

难以入眠的人

乘轮渡过江

第一次乘轮渡过江是

晚上八点多

汽车开上轮渡

从二坝到对岸8号码头

汽车过道站满了大一新生

他们在摇晃中频繁地

遮挡住汽车顶部的光线

昏黄的光,和黑暗交替着

听不见水声,更看不见

黑暗中的江水

江水在过江时只是一种想象

此后我热衷于乘轮渡

很多时候我就站在船头

站在太阳明晃晃的光里

这样我似乎就可以把记忆

从最初的昏黄和

冰凉的黑暗

更改为天地间一种很轻的白光

除夕

除夕到来的时候

有时会下雪,雪花在灯影里飞

有时会非常黑暗,甚至至暗

有时还会下雨,雨水粘着棉衣

但有一点不会改变:

除夕到来的时候总是

鞭炮声声

总是由父亲点爆除夕

除夕的火光和巨响

与父亲直接相关

因此,除夕被命名为父亲

鞭炮声声,如同父亲

过江

过江的汽车,在轮渡上

整齐地排成几排

几个农民挑着担子登船

上船以后就把担子放在了脚边

江面摇晃,风声很紧

此岸渐行渐远,彼岸越来越近

阳光明晃晃地耀眼

身体非常、非常舒适

并且慢慢轻盈、透明

仿佛变成了一个空无的影子

要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约只有白光知道

我和你

一大早,人世就被

白晃晃的阳光充满

早餐店里只有一种声音

轰轰的声音。

菜市场门口的大喇叭

反复播报某条禁令。

我和你只能站在

菜市场的入口。

你开始呜呜地吹起

心爱的小喇叭,

而我则仰起头看天。

两只白蝴蝶在蓝天白云里飞,

它们像是从虚无中生出来的,

它们飞在空缈的蓝和白里,

飞在一个幼稚的图画里。

你停下吹小喇叭,拍了拍我

我们一起看那一双蝴蝶

仿佛忘了我们是站在

菜市场的门口。

我总是看不见你的脸

现在,我又回到幼年生活的地方。

狭长的庭院铺着一条砖路,

一边种着枣树、石榴树,

一边是相连的厢房和厨房。

为什么光线这么昏暗

难道不是一直这么暗吗

我从砖路的一头走向另一头,

在厨房的屋檐下站住了。

是的,我就站在这里,我知道

你必定会出现在厨房的门口,

是的,和以往一样,

我总是看不见你的脸。

一团青灰,没有五官,头上顶着

深蓝色毛巾,上身穿斜襟夹袄。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出现

即便我在梦里知道这是梦里

扫雪

父亲双手握着扫帚弯腰扫雪。

院子里地砖显露出来

他已经扫出一条从堂屋

通向大门口的路了

而雪还正下得紧。

他不停地扫,不肯停下

任凭雪落在他的帽子上、眉毛上。

这眼前的一幕让我无比孤独。

就像童年时代,穿过一条白色街道

去上学,街上的人都在扫雪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扫。

而孩子们在疯笑着

相互追逐

我走过的街道充满了白光。

但不知为什么,那些白光却是暗的

看上去有些空无。

老房子

按父母的看法,

那房子不单是他们的,也是我的

因为在我结婚后并没有

跟他们分家。

我每年有几天回去看看他们,

其实也看看他们的老房子。

每次我都会拍一些照片

房前屋后里里外外都拍,

而后将它们存入

标上日期的文件夹。

这么做,无疑担忧大过怀旧。

临街的房子,早就变得灰暗

它们与那条街的街景极搭。

静止之中,包含着疾速的流逝,

街上的尘土不是尘土,

是一些陈年往事,

以及每年离去的人的影子。

微薄的光

房间里除了一层微薄的光,

剩下的就是漆黑。

凌晨两点,微薄的光铺在床上

它是对面楼上照过来的灯光

我从床上坐起,看到光的边缘

坐着另一个人,我看着他

想必他也在看我。

不是镜子的反光

十四年前我就敲碎墙上的那面镜子。

此后房间里再没有镜子。

房间里安安静静,远处是汽车的呜呜声,

还有渣土车的咆哮。

那个人陪我坐了一会儿,

逐渐、逐渐开始抽象了,

微薄的光也显得空旷起来。

花椒树

父亲到家以后把篮子放下。

大半篮子带叶的花椒,

他刚从树上剪下来的。

“这是你爷的心肝宝贝,我

剪了这么多他就不叫剪了。”

第二年暑假,我和母亲步行十里,

去到爷爷家,我提出

要去看花椒树。

爷爷带我到村边一个园子里

指给我看那棵树。

一棵花椒树,长在其它树木之间的

一片空地里,我站在树下看,

树叶间摇晃着好几个太阳。

仿佛当时就是这样的:

它给了我一个想象

三十年后,爷爷去世了,

花椒树还在,

在泛着青光的树枝间,

卷动着看不见的气旋,

但枝枝叶叶却一动不动。

寂静无声。

小镇的冬天

路过那条街的时候,

有人在拍打晒在太阳下的被子,

有人在朝自家门前粪坑里倒尿壶,

还有一群人围聚在院子里,

他们喝茶、抽烟、打麻将。

每一家院子都铺满了阳光,

每一家院子看上去都是暖烘烘的。

但冬天无疑是灰白的,

就像昨晚火盆里木炭的灰烬。

街边肉案的石板下生有小草,

冬天以后就成了枯草。

街上有人走来走去,

不急也不慢,他们说的话

我一句也记不住,

但他们都在彼此打招呼、说话。

我只是从那里走过,

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

所以记不清他们那些一二三四。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带走的零星记忆

就像一些碎片,是

一只花盆从二楼阳台跌落

下去以后的碎片,再难复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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