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夏阳的诗

落地生根

一种药草植物:易见,盎然

从《赤脚医生手册》里抽出它的

根、茎、叶和花果,仿佛

四季的轮回一并保存在书页间。

我们在墙头屋角甚至瓦楞上

看到它的身影——

太常见了,以至我们忽略了

它的美和存在,而它

像钻出地底的精灵,倾心于繁殖:

从叶片边缘分裂出更多的

小叶崽,并长出乳白根须,一落地

便植入泥土,独自生长——

这,就是名字的由来。

“滥生的不死鸟!”爷爷竟会比喻

超强生命力里,肯定蕴含了

某些神奇的密码——

采摘它的叶子,剁碎,敷于

脓疮或发炎的伤口上

翌日便拔毒生肌,屡试不爽。

除了落地生根,爷爷的园子里还种有

路边青、艾叶草、野薄荷、金银花……

在民间,中草药就是一门

生存哲学,充满了粗野、廉价和

简单实效的智慧——

小时候爷爷将我们撒播于田埂、野地

与牛羊、鹅鸭放养在一起

“穷孩子粗生粗养,在任何地方

都可以扎下根来……”

作为异姓外来户,爷爷倔强、低调

执着于土地认同和命运流转

像极了那棵毫不起眼的落地生根

临终时,他嘱咐我们——

埋我在土地,但你们的家不在这里

而在城市,在天涯,去吧

到那儿去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将爷爷的心愿带往都市

种在异乡阳台,我第一次看见它

开出灯笼般的花朵。

水横枝,拟鲁迅

广州的夏天,大抵来得早些

五月未到就已热气逼人

夕阳从西窗射入,呆在房间里

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

唯有书桌上的一抹绿意

教人变凉,那是一盆“水横枝”:

一段树枝,浸在清水里

枝叶提取了水中的勃勃生机

便葱绿得可爱——

来穗之前,我委实没见过。

带露折花,色香自然好

但是我不能够

因为不能将心中的离奇和芜杂

即刻幻化,转成

离奇和芜杂的文章——

我只能旧事重提,从记忆中抄出

十篇文章来,编为一个薄薄的集子

改名唤作《朝花夕拾》。

世事仍是螺旋,像做文章时的

缭绕:不免又打回原形

在黑暗中徘徊、兜转,更多的血

豢养着现实和恶循环——

如同将水横枝插进血水之中

亦能抽出一叶新绿来

但我不能据此生出凉意,幻作

希望,来度过彷徨和夏天。

水杉林

我们相约去看六月的荷花

连日来的雨水涨满夏池

也延误了花期——

在那些寂寥的、败兴的

开放里,我们意外地撞见了

水杉林:一个个葱茏的松塔

探身于时间液化的水中

抽取白垩纪风景濒绝的一缕

旅愁,并转化成凉风

从假性羽状复叶间掠过,最终

抵达两个小镇青年的额头

在海边,也有一种红树林

扎根于海水里,胎生的种子

像椰子一样随波漂流

童话构筑的海市蜃楼,未必

就是幻象——

两只逐浪而来的漂流瓶

怀揣人鱼传说、海螺密码,以及

乡音中的懦怯完成了一次确认

作为古老的照拂,水杉

以苍劲的枝丫打磨波澜不惊的

水面:仿如一汪深眸

潜藏着激越的水流和涟漪扩散术

而你雀跃于荷花的一次转身

哦,多美的白裙子!

美是喜形于色的一瞥,又是

化石封印的永恒,在这个漫长的

犹待冰释的夏日——

要有解除美之封印的决心

才能再次接近那片水杉林。

影树

我的窗前生长着一棵影树。

这是我家乡的叫法,城里的人

把它称做凤凰树——

羽状复叶,盘踞于枝头,开花时

像一只啼血的凤凰

我喜欢它细碎的叶子:在晨光中

微微颤动;日光打在地上,树影婆娑

有一种荡漾之美——

也许这就是“影树”的来由,其实

确切的叫法,应为楹树

在窗前,我读着雷蒙德·卡佛的诗

影树便蹬蹬地爬上五楼窗口

为我递上摇曳的枝丫,恍惚的光影

让我误以为,在岁月一隅

真的可以安放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由此误读了“岁月静好”的含义?

而我犹为记得,风雨大作的

夜晚,影树急促地敲打着玻璃窗

像一个高声呼救的人——

宁静的背后隐藏了多少狂暴的真相

鼓浪屿别墅的庭前院后,甚至街头

巷尾,也长着一棵棵凤凰树

犹如陷入集体狂欢,每棵树都在喷发

在怒放:吐出缨红的血色

这暴力的控诉,这奔赴刑场的婚礼!

我想到故乡那棵影树,既孤独又无助

不开花,不结社,只静静耸立于

镇粮管所大院,作为某些破败事物的

代表,它最终被砍倒——

树桩,被砌进新楼盘的混疑土中。

艾叶草

多年以前,穿过漆黑的雨夜

外婆带来艾绒和失传已久的艾灸。

我发着高烧——

满天神佛在呓语中飞升

而屈原在下沉:那个怀抱石头的人

就连放弃也构成一种孤绝的意志

哦,形同幻灭的抗争!

在扎挣之中,我紧紧抓住

一只枯瘦的手——

外婆取出艾绒,暗绿的棉状之物,带股

幽香,像脱干了水分的引线

它会“滋滋”地燃烧吗?

将艾绒搓成米粒般大小,外婆就着

煤油灯,点燃,逐一摁在百会、

人中、丹田、虎口……

炙热引起的刺痛,犹如一支支银针

扎进穴道,带来大汗淋漓的

拷问和击打灵魂的震颤,空气中

弥漫着麻醉剂的味道——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我突然理解了屈原的孤傲和痛苦

如同理解中药学也是哲学的

一门偏方:古老、苍翠,充满

经验主义的玄奥与蓬勃——滥生的

药草绿意盎然,遍布整个民间

质疑性的修正或赞美犹如一种反讽

但也不失为一种纪念

就像屈原带给我们的那些观念的雨

那些滂沱的致意——

第二天醒来,我满院子地寻找

那株叫艾叶草的精灵……

刨树头

他扛着铁铲和锄头走向野地

手里还拿着一把砍柴刀

从中午开始干起,直到太阳落山

他在刨一个树头——

那棵大树早已不见踪影

只留下一个树墩子,孤零零地

遗弃在荒野之中,繁茂的

根系,在地下长成了另一棵参天大树。

这多像他的家族

历经数代,已枝繁叶茂,而他

正是行走着的树形族谱:

五代同堂,一百多位后辈齐齐整整

每天围着他旋转,对他来说

这不啻幸福的烦恼。

当他想一个人独处,就跑到野地里去

刨树头——

把树桩周围的沙子一点点挖开

树头便露出了原形

像一只巨大的、漆黑的蜘蛛

与它搏斗的时候

他展现出非凡的耐心,和沉积了

九十多年的智慧——

那简直是根雕手艺活,他将整个树头

根缕清晰地雕刻了出来!

他尊重那些树头。

虽然最终会劈成木柴烧掉,但他

沉迷于这个刨挖过程

仿佛在无数个半天时间里,他们

相互雕刻着彼此——

在平凡中凿出生命丰富的纹理

这也是一首命运之诗

尽管,他并不认识杜甫或拜伦。

活干累了,他便蜷缩在刨开的洞穴中

沉沉地睡去,直至暮色降临

这时地上炸了窝——

子孙们几乎倾巢出动,四下寻找

打锣声、呼唤声,还有

哭喊声响成一片……

他悠然醒来,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

提前体验了一场自己的葬礼。

披着暮色,他心满意足地回家

至于那个树头——

孩儿们会将它抬回村口,兴高采烈

如同抬着一些缴获的战利品。

坚果

餐桌上出现坚果,似乎

有些不合时宜

人们追求新闻、嫩模、刚采摘的果蔬——

新鲜当然适于咀嚼,同时流出

水份丰沛的汁液

但那,无疑更易枯萎和腐败

果实必须是坚硬的,外壳

包裹着一个独自运行的星球

上面也有海水,鱼,被蒸发的大气层

——留下干瘪的核

形同一些语言结块,以缄默

抵御着时间与孤寂

我咀嚼这些语言,用耐心的胃

细细地反刍:我要消磨的

其实是一本书的下午——

钢琴曲音符的闪烁里,有微量的

盐,绝大多数的甜(一些闪光的品质?)

而小松鼠咀嚼着阳光、露珠、星芒

还有清脆的鸟鸣……

我需要一把锤子——

砸毁旧的躯壳,摧生出新的胚胎

我需要一杯清水——

以透明的观念,溶解变质的思想

嗯思想,多么不合时宜

封存在坚果的内核里

等待多年以后的发掘与重现

回到味蕾的末端,坚果

裹挟着旧记忆

给我带来一场旋覆的风暴

就像一个太空返回仓,一段向前

却又往回追溯的飞行

哦,那时光的胶囊——

在层层包裹的盔甲里,尘封着

一颗绿意充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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