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记得

作者: 余显斌

1

韦元觉得宛如变了,彻底变了,不像当初了。当初的宛如多好,多通情达理。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宛如父亲王叔的秘书,接到王叔电话,说让韦元去他家里,有点儿事,他就赶去了。见到宛如坐在沙发上,一袭白色长裙,上面点缀着几朵黄色花儿,长发披散,衬托着白净的脸儿,高跟鞋旁卧着一只毛茸茸的宠物狗,简直能进入仕女画里。那时的韦元并不反感宠物狗,甚至还喜欢宠物狗,逗着那只狗玩耍,宠物狗叫几声,他也跟着叫几声。宛如站起来笑着打招呼道:“你是韦元?”

韦元点头,看着她笑着,在女孩面前得保持点儿矜持。

宛如道:“我爸整天夸你有能耐,咋还和一只小狗争吵起来了?”

“不是争吵,是互相问好,也顺便问好它的主人。”

宛如被这句机智的话逗乐了,咯咯咯笑着,指指楼上,示意她父亲在上面。韦元忙问啥事,宛如脸儿红了,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抱着宠物狗转身去了花园,临走还回头看了韦元几眼,让韦元狠狠品尝了一下回眸一笑的放电效果。那天其实也没啥大事,朋友送了王叔一些新鲜的阳澄湖大闸蟹,散养的。王叔听说韦元喜欢吃,就让老伴做了来尝鲜。恋爱后韦元才知道,王叔和老伴早已中意他,有意撮合两个年轻人,找了这样一个借口。总之,第一次见面韦元和宛如就很来电,电麻了,有点儿神魂颠倒,也就踏上了卿卿我我的恋爱之途。

求婚时,韦元庄重地答应了宛如的丁克要求。宛如说,她不想生孩子,喜欢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享受婚后的二人世界。

韦元说:“不是二人世界,是我们的世界。”他说着,伸手一圈,将那只叫聪聪的宠物狗也圈在里面。

宛如很感动,不放心地问:“你真的不想要孩子?”

韦元想都没想地回答:“要一个孩子,吃喝拉撒,后半辈子就被捆住了,能有啥作为?能有啥浪漫生活?”

宛如笑了,江湖辽阔,知音难觅。宛如笑的时候,眼睛爱微微眯着,给人一种迷离朦胧的感觉,如水面潋滟着薄薄的雾气。韦元在那种如雾的目光中难以挣扎,心甘情愿地沉溺下去,永不翻身。至于孩子的事,他想,暂时答应下来,等到以后条件成熟再慢慢劝说宛如吧。老婆都没娶到就谈孩子,为时尚早,有点儿不着火候。

韦元甚至一厢情愿地想,女人随着年龄增大,母性增强,过上几年,说不定不让宛如当母亲,她都不答应,会哭着求着当母亲。谁知,随着年龄增加,宛如的母性是增强了,可那种母性完全转移到了宠物狗身上。聪聪病死后,宛如如得一场大病,整日无精打采,直到从宠物店抱回一只小狗才恢复过来。宛如给这只小狗取名小菲,一门心思都放在小菲身上,说一定要照看好小菲,不能让小菲有任何闪失。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嘴不停地亲着小菲:“我的宝贝,我的乖,我的女儿。”开始,韦元抗议,和小菲亲着,又吻着自己,自己不是和小菲在一个位置上吗?自己可是会吃醋的。宛如笑着回答:“在这个家我第一,小菲第二,帅哥你第三。”韦元笑笑,用手拍了一下小菲的脑袋道:“好家伙,你的地位比我的还高啊!”小菲耸着鼻尖得意地叫着,仿佛在宣示着自己的地位。

等到有一次宛如再叫小菲乖女儿的时候,韦元做出漫不经意的样子道:“喜欢女儿,就生一个啊,抱着一只狗喊女儿算咋回事?”宛如听了,马上警惕起来,看着韦元道:“啥意思,你可是答应了的?别说话不算话啊。”

韦元笑笑,举手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绝不更改誓言。”

宛如给了韦元一个香喷喷的吻:“这才是韦总哦,说话算话,我的最爱。”

韦元暗暗劝自己,火候未到,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慢慢来,慢火煮青蛙,自然成功。可是,他能等,母亲周成香不能等,在韦元和宛如又一次回去看望她的时候,她特意打量着儿媳细细的腰肢,皱着眉,等到宛如没在身边时,悄悄问韦元:“结婚都四年多了,咋还不见动静啊?”

韦元笑着说:“别急,会有孩子的。”

周成香不高兴地说:“我能不急啊?整天抱着一只狗喊女儿,将来让那只狗养老送终啊?”

韦元笑着反驳母亲说:“您不也带着一条狗啊?”

周成香在刮着土豆皮,刮得很仔细,每一个芽眼都刮,说:“哪能一样啊?”韦元不回答,帮着母亲洗土豆。两条狗是不一样,没有可比性,母亲带的是只土狗,也就是本地狗,浑身黄毛,粗壮凶猛,叫石头。村里这些年树木长起来,满山都是椿树、榆树、松树、杨树、冬青树……绿乎乎一片,进不去人,却能进野猪,一只只野猪不知从哪里拖儿带女搬迁来,白天在山林里呼呼睡觉,养精蓄锐,积攒力量。到了晚上,趁着人睡了,三五成群,流浪汉一样到地里,说是吃庄稼,可又不好好吃,仿佛炫技一样,用嘴拱地,如牛犁地一样,将地翻出土坑、土沟、土壕。一趟过去,庄稼所剩无几,地面沟壑纵横惨不忍睹。村人为了赶走野猪,有的喂起狗,一旦有了动静,狗汪汪汪一叫追过去,追得这些野猪个个屁滚尿流,眨着惊恐的小眼睛,保命般朝山林里跑,眨眼就没了影子。周成香也种了几块地,受到野猪糟害,因此也养了一只狗。至于宛如的小菲,一只贵宾犬,浑身雪白,没一根杂毛。小菲会撒娇,经常围着宛如脚边跑着,跳着,有时宛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它就蹲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睡觉。呼噜声小而软糯,全然没有狗的威势,狗的雄风。宛如有时旗袍飞飞、高跟鞋橐橐地出去遛狗,还专门给小菲也穿起定制的小小高跟鞋,一走一响,说是母女俩专门去收割眼珠子,自己收割花痴帅哥的眼珠子,小菲收割花痴帅狗的眼珠子,走一路,咯咯叭叭踩一路死鱼眼。

韦元有时看着小菲想,如果这也叫狗,对石头它们来说,简直是一种埋汰,污蔑。

当他们带着小菲第一次回村时,宛如下车,刚将怀里抱着的小菲放在地上,一阵风呼地刮来,地上落叶都翻转起来,蝴蝶一样惊恐四飞,石头龇牙咧嘴扑到小菲面前。小菲汪汪叫着,连连后退,声音尖细颤抖,充满了惊恐,惊怕。韦元吓了一跳,忙喊声“石头”,石头将张开的大嘴不情愿地合拢,虎视眈眈,看着眼前这个雪白精致的另类,喉咙里滚过嘶吼声,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慢慢退后。然后摇着尾巴大摇大摆地走了,和别的狗一块儿游玩去了。小菲吓得不轻,浑身觳觫着、颤抖着,撒下黄灿灿的尿液,在地下婉转流淌。青草村人见了都笑说:“城里狗忒娇气,长得娇气,胆子也小。”

宛如觉得超没面子,蹲下来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安慰着小菲:“小菲别怕,有妈妈呢,妈妈保护着,别怕。”

青草村人再次瞪大眼睛相互看看,奇怪,人咋是狗的妈妈?那样的话,韦元成了啥了?韦元表弟根子悄悄开起他的玩笑:“表哥你也成狗了,狗爸爸嘛。”

韦元红了脸,看看根子,又看看宛如,背过人悄悄叮嘱她,别再称呼小菲女儿了,别人会笑话的。

“咋的?”宛如看着他问。

韦元张张嘴,在那么多人面前一时不晓得咋解释,冷着脸转身走了。

宛如事后倒怪起婆婆周成香,咋喂那么凶一只狗啊,简直土匪一样,街痞一样,行走都带着一股风,一股腾腾的杀气。

韦元得意地回答:“村里狗都这样的,很凶。”

“凶算啥本事?”宛如看着韦元得意的样子,撇了一下嘴不满地说。

“狗不凶,不成兔子了吗?”韦元怼道。

“你说小菲是兔子?”

小菲这会儿也张狂起来,在宛如怀里,对着韦元耸着黑黑的鼻尖叫着,声音尖细,软糯,但生气的样子表现得淋漓尽致。宛如笑道:“我们小菲在向你发出抗议。”

韦元看着小菲凶巴巴的样子,也学着小菲呜儿呜儿叫两声,心说,抗议个屁,石头出马,一口下去,就像鸭子吃蝌蚪一样,看你还张狂不?狗仗人势说的就是你。

2

村人对韦元夫妻的一些做法不能接受,除了对宠物狗喊女儿外,第二件就是女人咋不生娃?说啥丁克,过二人世界。这女人长得那么好看,大屁股大奶子,细腰,脑子怎么不管用,要女儿又不生女儿,想当妈又不要娃儿,这是哪门子讲究?养母鸡下蛋,娶老婆生娃,天经地义,能改变啊?姑妈韦有芳为此特意找到自己嫂子和侄儿,看看家里不见宛如,说出去遛狗了。韦有芳让怀里抱着的两岁小孙子喊韦元叔叔。小家伙是韦元表弟根子的儿子,刚会说话,奶声奶气,喊不明朗,喊成“臭臭”。韦元抱过小家伙,在胖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小家伙,谁是臭臭?”小家伙不认生,有点儿人来疯,嘎嘎嘎地笑着,口水都笑出来了,亮晶晶地挂在下巴上。爷儿俩玩儿了一会儿,韦有芳咳嗽一声道:“韦元啊,宛如该生娃了。不生娃,那样使命挣钱干啥?将来钱给谁?总不能给外人吧?”说着,她看着周成香笑了一下,对韦元怀里的孙子说,“团儿,以后对叔叔叫爸爸啊,当你叔叔的干儿子,免得肥水流到外人田里。”

韦元愣一下,抬起头看看姑妈,心想,老太太啥时变得这样了?几天没见,忒会算计。他心里想着,脸上依旧笑着说:“姑妈,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得宛如答应。”

“啥都宛如宛如,你是一个男人啊?”韦有芳不高兴了。

周成香忙拦住她的话头,说:“他姑妈,少说几句吧。”

韦有芳大概也感到自己的话说重了,不好听,毕竟是自己侄儿,毕竟回到村子算客,忙自我否定道:“谁敢说我们韦元不是男人?那么大的公司开着,村里有几个?”韦有芳说了一会儿话,叮嘱韦元有空去家里玩,然后抱着团儿走了。周成香送出去,回来后对韦元说:“别生你姑妈气,她说的话不好听,理正着。”

韦元笑道:“咋可能?姑妈对我一直好着。”

周成香点头,过去韦有芳家好过,他们家难过时,韦有芳总是担心韦元生活受罪,有一个鸡蛋也要煮熟,站在路口那棵大杨树下等着,望着那边树荫一片的学校方向。等到韦元放学回来,路过的时候,韦有芳会喊住,将鸡蛋塞到他的手里,笑着问道:“喜欢姑妈不?”韦元点头说喜欢,韦有芳高兴地拍拍韦元的肩膀,让走了。

周成香叹口气说:“你和宛如一晃都三四十岁了,没孩子咋行?”

韦元搓着巴掌,他回到村子最怕的是母亲说这个,可这偏偏又是绕不过去的话题。

周成香说:“娃儿是你和宛如的牵连,有娃儿,双方就有共同牵挂,就能想着对方,记挂着对方,就扯不散,掰不开。”

周成香说着,眼圈慢慢红了。

韦元知道,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想到了父亲。

周成香认识韦元父亲韦有山的过程有点儿浪漫,有点儿超前于他们那个时代。听姑妈韦有芳讲,母亲当时身上长疮,就去父亲的药铺看病。父亲那时刚刚接过韦元爷爷的药铺,很年轻,成了坐堂医生。年轻的医生捏着眼前那个眉眼细长的女孩的手腕号脉,心里竟然第一次不平静起来,如养着一窝蛤蟆在跳着,在咯哇咯哇地叫着。把脉结束,年轻医生给女孩开了药方,让喝了后,用天泉清洗疮处,几天后包好,还没有疤痕。天泉是啥,没见过没听说过啊。女孩眨着眼睛问年轻医生,如果没这东西咋办?年轻医生笑着告诉她,就是雪水,喏,现在不正在下着嘛?咋能没有啊?女孩提着药包走了,走的时候很不满,白了年轻医生一眼道:“卖弄,你就不能说是雪啊,偏要说天泉。”说着,扭着细细的腰肢走了,走进飘飞乱舞的鹅毛大雪中,踩出两行弯弯曲曲的脚窝儿,也将年轻医生的眼光拽得细细长长得没有尽头。

后来,韦有山就请媒人上门,娶了周成香,成了一家人。

姑妈韦有芳甚至对韦元夸着说:“你妈嫁过来的时候,样貌盖过全村女子。”

韦元小时候,经常跟着母亲一起去河里洗衣服,流水带着柳树叶漂向远处,到了那洄水湾,绕一个圈儿,流向那边去了。那时韦元父亲已经过世,他父亲能治别人的病,却治不了自己的病,临死前不愿意死啊,说娃儿还没大,答应了陪着娃儿妈到老,等到娃儿妈走了,睡到地下了,自己才走,这样才走得安心放心。现在责任没完成,就这样走,到了地下也不安生,见到阎王爷也要骂他瞎了眼睛,黑了心。可是,阎王要命,没办法的事。断气那天,韦有山拉着韦元的手,拉着周成香的手,气就是断不了,一条线拉扯得跟蛛丝一样。韦有芳在旁边哭着说:“哥,你就闭眼吧,嫂子和侄儿我们都帮忙看顾着,不会受罪的。”韦有山依旧不闭眼,看着韦元,看着周成香。周成香流着泪轻声道:“你放心走吧,我哪儿也不去,在家里守着娃儿,把他养大成人。”就这么一句话,韦有山停止了呼吸,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两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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