浉水悠悠

作者: 胡先华

浉水发源于桐柏山,淮水也发源于桐柏山,在桐柏山时是东西相邻的邻居,进入信阳市区后,并行东去,坚韧地走出大山九曲十八弯,自罗山县金关铺入淮。

21岁那年,我定居在一座叫作信阳的小城,也称申城。说它是小城,那时候,信阳城真的很小。小城南,有一条从西边大山里流过来的河流,叫浉河。旧志说这浉水涟漪甘洌,苏东坡常以浉水喻茗,把它评为天下第四十六泉。明代信阳知州徐标有一段记述浉河两岸初春景象的文字:“渡浉水,波纹如缕,沙白萍青,而浮鸥泛泛,已春声矣。登岸里许,密林中茅屋参差,依山傍水,疑武陵之桃源者。凡数村,村之叟酣饮狂歌,童子驱犊陇上,横短笛而吹,亦丰乐景象也。”

这是迄今见到最早写浉水的散文,徐知州把这条河写得多美啊,让我们对那时候的浉河景象有所了解。

旧志说,浉河在百年前,水深面窄,河宽不过数丈,两岸杨柳其上,枝条可以相接,中泓可以通商船,航行是极便利的。浉河在雍乾时期,仅一小土溪,人一跃而过,后因垦山播种,沙随水下,河流遂有变迁。但我想,那时的浉河只不过变宽些,它的温婉美丽依然如故吧。可是,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那场罕见的暴雨,让浉河一下变了样儿。那滔天的洪水卷着泥沙滚滚而下,洪水过后,沙却没能带走,河身全变沙砾了。自那之后,浉河深处不过三尺,仅通竹排,沙滩则宽达百十丈,最宽处竟有二三百丈。

大自然的力量是无穷的,所谓沧海桑田,也许就在一夜之间,就在一场洪涛巨浪之后。一切都是流动的,一切都是变化的。今天的人们,已然不知昨日的浉河景象了,也没有几个人会问,过去的浉河是今天这样的吗?

有时徜徉在浉河岸边,看大桥上车水马龙,我就忽然想:古人是如何过浉河的呢?

若像旧志所说,那时河道不像现在这么宽,浉水也不像现在这么深,古人若过浉河,水浅处,或可以搭桥过去;水深的地方,恐怕就得靠船渡了。唐代诗人刘长卿《使还至菱陂驿渡浉水作》曰:“清川已再涉,疲马共西还。”明代信阳知州徐标也说“渡浉水”,可见彼时“渡河”是坐在船上过去的。那时,浉水一定很美。崔琳《城楼观浉水》诗曰:“凭眺申阳佳气浮,长河一带抱城流。碧波荡漾光无际,水满晴川月满楼。”浉水这道融合着自然之美与人文之韵的独特风景,怎能不让人心旷神怡,陶醉其中呢?

我想,有月的夜晚,浉河或许更美吧。“月明浉水夜离离。”“夜离离”能让人产生多么丰富的联想啊!清代邑人郭际雍有“皎月浉河照,泛临景自赊”,清代信阳知州张钺有“双桨荡晴川,蟾光散暮烟”,清代州守贾待旌也有“月上万山波湛碧,花飞两岸鸟含幽”的诗句,这些写的都是浉河月夜风情,今天读来仍令人向往。

古人把在月夜划船游玩,称作“泛月”,很有诗情画意。我仿佛看见那时月夜下的浉河,远树烟涛微茫,近沙平阳寥廓,暗淡灯光下的几只渔船在水中荡漾着。那一轮圆月映入碧波,月点波心,舟行月上,水湉如镜,色与天连。这人间月夜,是多么美妙!

古代小城边的浉河,据说只有临时木桥,夏末秋初架设,第二年春末夏初拆去,盛水季节,就只能靠划船过浉水了。旧志记载,浉河上游,有两座穿越浉水的固定木桥,不过离当年的信阳城都比较远。一座是肖家河木桥,旧名“一道河”,是康熙年间附近肖家文顺、文泽兄弟搬此居住后建立的,文顺子士魁又捐巨资拓修之,并施渡船一艘。当地的老百姓感恩此事,遂将这一段浉河叫肖家河,这座桥就叫肖家河桥,它原先的名字“一道河”反而被人忘记了。一个人做点儿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更难能可贵的是一代代人做同一件好事。士魁去世后,肖氏后人继续摊款修理,二百余年没有间断。1970年建成钢筋混凝土预制板面的十孔新桥后,这座木桥终于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但肖家河地名不会消失,肖氏建桥修桥的故事已载入地方史册。

再有一座,叫二道河木桥,在城西十二里,是乾隆六十年(1795年)王道纲、严海等人捐修。的这二道河在浉河的什么位置,恐怕大多数的新信阳人不会知道。其实,我们特别熟悉的南湾水库大坝,就是当年的二道河。再往上去,浉河上还有三道河、四道河、五道河。这五道河在今浉河港镇境内,是浉河的一条支流。而二道河、三道河、四道河都因南湾水库的修建,变成被历史淹没的地名了。

有时站在南湾水库大坝上,眺望湖光山色,会忽发思古之幽情。那时的浉河在重重叠叠的青山之中蜿蜒东来,河两岸密树参天,茅屋参差,山里人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怪不得明代知州徐标谓曰“疑武陵之桃源者”也。我又想起那次何景明的浉河行。那是何大复回到故乡的第四个秋天,家住黑龙潭下边的两个学生邀他去黑龙潭赏秋。他们就是从二道河逆浉水而上,直达黑龙潭的。那黑龙潭绿涧曲流,溪水依旧潺潺,历坎不止。佳木葱茏,天高云淡。一行六人玩到夜幕降临,仍兴致未尽,就干脆在潭边野炊。酒至半酣的大复山人,手端酒杯,面对着幽潭吟道:“川流一曲抱,峭壁万年开。白石传杯坐,青天送月来……”

那年,藏在深山人不识的黑龙潭,因大复《夜酌黑龙潭》而名扬信阳。如今,黑龙潭成了美丽茶乡的打卡地。

扯得有些远了,还是说回城边这段浉河吧。道光二十八年那次洪水之后,一百多年过去了,静静卧在城南的浉河依旧宛如盘龙。虽说夏季也时常咆哮,可洪涛一过,就会平静下来。自从20世纪50年代南湾水库建成之后,水库以下的河段就变得真正安澜了。

我来小城工作之初,就住在民权大道的南头,离民权大桥不过二三百米远,每次一个人闲得发慌时,就去河的北岸小路上散步。那时,河边还没有水泥路面,一条平平坦坦的小路,在枫杨林里延伸至浉河公园。那浉水依旧是波纹如缕,清涟如碧,那河滩依旧是沙白萍青,细柳如烟。放眼望去,北岸杨柳万丛,浮鸥泛泛;南岸只是树林少了,红颜色的砖瓦房多了,明清时代的良田都变成一片片的菜地,那菜地里的绿葱、白菜、黄瓜、紫茄、青椒、西红柿总是五颜六色地招人喜爱,就连冰雪严寒的冬天,菜园里也总是经常有几种蔬菜在竞肥争绿着。特别是傍晚,温煦的夕阳下,东一片、西一片的菜园里,都是在辛勤劳动的菜农,男人、女人,种菜的、扯菜的、挑粪浇菜的,各自忙碌着,间或有人唱几句歌儿,也是一派田园丰乐景象。

那时候,浉河是宁静的,水流舒缓,浉水不算太深,可以看见水里悠然游着的鱼儿。有桥可以通过车辆行人,夏天在一些沙多的河段,还有人赤着脚走过沙滩蹚水过去。在河水深的地方,时常看见有人撑着小渔船撒网捕鱼,一条条筷子那么长的河鱼被捕住,丢进船舱里还要蹦蹦跳跳好一会儿。河里每天都有几只捞沙的船,捞沙的人在一根长竹竿上绑着一个沙漏,从水底把沙捞上来,堆在船里,装满一船后撑到河边,堆成一个个沙堆,有需要用沙的人,就来这儿买。

那时的小城人,生活的压力不算大,过得是比较悠闲的,每天似乎总有很多闲玩的时间。春天,很多人在河滩上踩着洁净的细沙漫步;夏天,大人们带着孩子到水浅的地方戏水,坐在公园南侧的沙滩前面,惬意地玩沙子,游泳的男男女女更是一伙一伙的。若是秋夜,皓月当空,三三两两的人闲步于枫杨林中,似在看河底玉轮若幻,又似在听浉水轻波如歌,真是惬意极了。

岁月如梭,眨眼之间,我来申城居住已经四十多年了。今天的申城,楼房变高了,街道变繁华了,道路变宽阔了,一座县级小城早已变成了大城市,浉河也变为城中内河。浉水之上是一座座各种造型的大桥,有的气势恢宏,有的彩虹凌空,有的瑰丽多彩,有的巧夺天工,有的古典优雅,有的现代简约,共同构成了浉水的新时代风景。这些桥遥遥相望,仿佛彼此在诉说着浉水的变迁。特别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便是这些大桥最美丽的时刻,也是浉水最瑰丽多姿的时刻,河水被两岸的灯光,还有大桥上的那些灯光秀,映照得波光粼粼,熠熠生辉。夜色中的浉水,那么恬静、幽邃,没有涛声,没有波澜,宛如一幅幅风韵各异的水墨画。我想,若是能邀请那些古人再来浉水,他们定会惊叹这儿是人间天堂吧。

漫长的浉河南北两岸,如今是带状公园,设置有各种公共设施,如座椅、凉亭、健身器材等,方便市民们休闲娱乐。河边除了绿树成荫的片石步道,还建有亲水平台,从春到秋,就数河两岸的人气最旺了。市民们悠闲地散步、健身、嬉戏。漫步的,跳舞的,在球场打球的,在河边帐篷喝茶的,在树林下吹拉弹唱的……热闹极了。我有时站在浉水边远远地欣赏,虽说那条充满田园风情的浉河已然远去,缠绵的记忆里仍会有白净的沙滩,有大片大片的菜园,有夏季河水里游泳的大人小孩闪现……

我站立在浉河岸边,倏然间生出一些惋惜和一些怀念。但我知道,历史永远是向前发展的,世事有变迁,今昔胜往昔。前人描述的那些自然美逝去了,今天这种崭新的时代美不是更令人向往吗?

白云飘飘,浉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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