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心录

作者: 花钰婷

临《肥致碑》

隶书临习《肥致碑》,原因有二。一是它足够“古”,二是它足够“新”,而这两点都足够吸引我,打动我。

说它“古”,是指年代的久远。东汉建宁年间,大伍公为当时著名道士肥君所立,距今已经过去了1800多年。

说它“新”,是指发掘时间晚,1991年才在河南偃师重见天日,出土时字口锋芒如新。自出土以来,极尽万千书法家的宠爱,这当中,现在还应该加上一个书法小白——我。

如果要我评价《肥致碑》的话,我只想送它两个字——“不俗”,与同时期的《史晨碑》《华山碑》等相比,它既有庙堂之气,又有书法意趣,全无雕琢修饰痕迹。有别于孔庙三碑的大撇重捺,笔画的提按过渡不甚明显,于方直中寓圆巧,笔画粗细相间,生动自然。

在我看来,这是为肥致所立的碑,字体也像极了他本人。远观之,俨然质朴平和、从容稳健的肥君向我们款款走来;近察之,发觉它方正古拙下的精巧与灵动跃然石上,个个仿佛被得道高人肥君施了法术一般,顾盼生辉,妙趣横生。

一开始临习时,总感觉无从下手,于是反复观看老师的范写视频,体悟老师的笔法与字法。然后硬着头皮,耐着性子一笔一画地写,虽然始终难得要领,但下笔的胆量逐渐大了起来,不再一味追求形似,而是用心体会笔画的关联与呼应,以及内在的气韵流动。在方劲雄浑中,我仿佛看到了“掖庭待诏,赐钱千万”的无上荣誉。而在一些不落俗套的笔画中,我又仿佛看到了那个喜欢隐居养志,常年居住在枣树上的肥致,他逍遥世外,道行有成,名闻海内。入世时,他能为朝堂效力;出世时,颐养心志乐得逍遥。在世时,有威名和美称;羽化后,被后人永久纪念。这个生活在1800多年前的道人,活成了我心中最洒脱肆意的模样!

试问,谁不想成为他?谁又能成为他?让我不禁联想到了北宋的苏轼,他的才华横溢,他的刚正不阿,他的肆意旷达,他的情志趣味,就如这方正劲挺的《肥致碑》,粗看有庙堂的中正大气,细品又得俊逸和洒脱。而他,亦是书坛的一座丰碑!

在临帖的过程中,虽动作稚拙,却难掩赤诚之心。我在内心无数次幻想与古人的对话,想以我最亘古的真诚与敬意,去聆听,去理解,去体味这些文字背后所蕴含的深情。我想,深情定亦不负我。

触动味蕾的《韭花帖》

夏日午后,正欲出门,却下起了大雨,索性来到书桌前,拿出纸墨笔砚,请出杨凝式的《韭花帖》临之。

《韭花帖》,多么活色生香的帖名啊!刚一打开,似乎就有一股韭菜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沁润心田,给这燥热的午后,平添了些许清凉。

此帖对于学习书法的朋友来说并不陌生,杨凝式是由唐代的颜柳欧禇到宋四家苏黄米蔡之间的一个过渡人物。我喜欢他的字,沉静自若,雅逸风流,颇具文人风致。

在临帖过程当中,我仿佛可以闻得到韭花与羊肉香,仿佛看见午睡醒来饥肠辘辘的杨凝式在饱享美食后,打着满意的饱嗝儿,欣欣然挥毫:“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七月十一日,凝式状。”读来令人不由莞尔一笑,意思是说啊,午睡醒来感觉腹中饥饿,正好承蒙惠赐食物。正值立秋之时,韭菜花的味道也是最美的时候,搭配肥美的羔羊肉,实在可称得上是珍馐美味。看来杨大人不仅才学过人,还是名美食家,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是位地道的“吃货”。

立秋这天,通常要吃肉来“贴秋膘”,首选当然是羊肉。羊肉温补,自古以来都是贵族阶层享用的肉类,牛肉、猪肉都是等而下之的。《说文解字》对“美”的解释就是“从羊从大”,后人有“羊大为美”的说法。《诗经·七月》里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春二月之初用小羊和韭菜祭神。可见羊肉配春韭的吃法最早在周朝就有,而韭花酱配涮羊肉是现在依然流行的吃法。

瞧,美食和美文一样,穿越千年,香远益清。好的东西都具有无比蓬勃的生命力,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越时间、空间的阻隔,并在高度、深度、广度上无尽延伸,最终抵达一种辽阔的境界。不同于《兰亭序》的轻快巧丽,我觉得《韭花帖》的气息更加质朴沉着,单字的结体端庄妍丽,却又不失恬淡灵动,魏晋风韵十足。章法布局上将字距与行距拉得很开,实现了真正的清朗宽绰。

是的,清朗宽绰。整个空间充盈着平和之气,那种有意无意流露出的空旷、练达、潇散、闲逸,最能打动人心。端庄与严肃,放逸与不羁,单独来看,都是容易的。难得的是既纯粹又圆融,既克制又放纵,这里面需要很深的修为,非常人所能抵达,也非常人所能欣赏,这是一种高处的孤独与清欢。好的帖,好的字,好的人,仿佛都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能够让人无数次沉醉,并深深眷恋。

韭菜的吃法有好几种。一种是春韭,杜甫《赠卫八处士》诗所说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中的“春韭”。韭菜春天头茬最好吃,有生阳的作用,它旺得很,割了一茬又生一茬;第二种为韭黄,冬季培育的韭菜,颜色浅黄,鲜嫩而味美,宋人最爱食用这种菜,黄庭坚就有诗云“韭菜照春盘,菰白媚秋菜”。我曾经吃过东北朋友包的饺子,馅料用的就是韭黄和猪肉;第三种是韭白,又称韭苔,即韭菜的茎,在韭花还是骨朵儿,尚未开放时,掐来炒肉吃,好吃的不得了!过了那几天,很快就老了,算是时菜;第四种就是抽出花苔的韭花,是秋天里韭白上生出的白色花簇,多在欲开未开时采摘,杨凝式吃的就是立秋时的韭花,配以肥羊。美食近在眼前,我猜他一定是要小酌几杯的,光是想象,就令人垂涎欲滴。

睡好、吃饱、喝好,杨凝式快活至极,兴致来了,信手随笔,便写成了书法史上不可多得的千古佳作,与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王珣的《伯远帖》并称为“天下五大行书”。几大行书都是书家在感情最浓烈时挥墨而成,妙手偶得,却都成为绝世珍宝。惊叹之余,让人不由得感慨古人擅用最真的情,写最动人的字和文章。流传千古的,不只是书法作品,更是古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理想家园和精神皈依。

一盘韭菜花,成就了一篇绝世之作。禅宗把这种妙然天成的佳品喻作“啐啄”,就像马上要孵化的小鸡在蛋壳里啐,母鸡在外面啄,破壳而出之时,就像风入松、溪入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韭花帖》亦然。

隐入翰墨

当我拿起毛笔,在泛黄的宣纸上吃力地行走时,像极了一介农夫,在他所热爱的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稍有不同的是,农夫对于脚下的土地和手中的农具熟悉且游刃有余,而我对于纸笔的把控则要生疏得多,尚处于探索阶段,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初心不改,热忱不减。

经历了篆书和隶书的学习,进入了魏碑,下笔比之前明显要大胆许多,或许是练习达到一定量的缘故吧。每当切入到一种新的书体时,开始都很艰涩,好在有了前面两种书体的临习,心态趋于平和,不断在心底自我暗示:只管下笔,莫问成果。

魏碑学习,我选择了《始平公造像》作为临习对象。大家都知道,楷书有拙美和研美之分,魏碑就属于拙美的一类,《始平公造像》作为魏碑书法艺术的典范被列入“龙门二十品”中,它一反南朝靡弱的书风,开创北碑方笔的典型,以阳刚之美流传后世。

而我,恰好喜欢这种雄峻与古拙。年纪大了,对一切的轻巧妍媚有着本能的抵抗与排斥,更加偏爱厚重的事物,倘若再有风骨流淌其中,更是视如珍宝。

《始平公造像》既有古拙之美,又有筋骨之韵,它仿佛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让我爱不释手。它在用笔上绝对可以说是一大开创,运用了棱角分明的方笔,变隶书的藏锋出笔为明显的露锋出笔,突破了笔笔中锋的传统,外拓的方笔有着内在中实的力量,强调丰厚,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起笔大胆侧切、转折大胆、果断翻折,是《始平公造像》雄奇、外方内圆的突出特点。因此在临习时,我不断告诫自己要尽量做到笔画宽实丰厚,避免轻巧妍媚。

隐入尘烟,体味酸甜苦辣人生;隐入翰墨,领略丰盛的精神世界。像一介农夫,以笔为犁,在荒芜的土地上,播撒下希望的种子,期许美的萌发与绽放,收获内心的宁静和力量。

独自暗中明

唐初四大书家对于学习书法的朋友来说,想必都很熟悉。除了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这三位都非常适合拍成影视剧,因其人生跌宕起伏非常戏剧化。只有虞世南的一生相对平和稳定,留下的资料很少,而且相对“平淡”。

他的形象似乎没那么清晰,但他留下的两首诗,却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领略他字里流溢出的精神气质。

一首是 《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另一首《咏萤》的“历流光小,飘摇弱翅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

声自远、暗中明,中正谦和的精神,就这样从这两首诗中静水流深,润物而无声。再去欣赏他的书法传世经典——《孔子庙堂碑》,就能够产生更加强烈的情感共鸣。他字里流淌出谦和、润泽的气质,需要丰厚的人生历练。虽然收起了棱角,但又笔圆体方,虽然谦让出空间,但那个空间又是被他的笔画给撑起来的。

谦和,是人最好的状态,在书法上体现为锋芒的收敛。如碑文中的“史”字,捺上方的空间就是他让出的空间,气息流动、缓和,写时尽量把收的部分写得足够小,才能把空间上的对比彰显出来。

在临写《孔子庙堂碑》时,我时刻提醒自己保持虚静之气,在心底默念这两首诗,想想萤火虫和秋蝉:我不怕没有人认识我,更不忧虑无人重视,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在暗处默默努力就好。

内在的谦和,充满生活的智慧。太利太薄,锋芒太过的东西大多不能长久;润泽丰厚的,上善若水甘居于下,生命力则更长久。这是书法给予我的生活哲学,更是生活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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