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伴君寻芷岸
作者: 黄恩鹏
驻清溪村期间,我曾两次去南皋村找周锦云,均未见到。一次是卜雪斌带我去的,周锦云的弟弟在家,说哥哥到邓石桥那边去了。一次是我独自到东边会龙山地母庙那里,路过南皋山,在一个拐弯处,又遇他弟,问锦云先生是否在家?弟言“兄在山里”。像极了贾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之《寻隐者不遇》意境。后来,周锦云知道了我去找过他,某天中午,竞和老伴一起来到李家塘“清溪书社”找我。他不认识我,只知有一位北京来的作家住在清溪书社。周锦云夫妇见书社大门上锁,就到“立波书屋”找卜雪斌。卜雪斌替我定了约见时间。
次日上午,天气微冷。我们提前10分钟到了南皋村周锦云家。周锦云搬出竹椅给我们坐,沏了盐姜芝麻豆子茶。三人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聊天。先从周立波说起。周锦云称周立波“绍仪伯伯”或“凤翔伯伯”。我问他,是否见过周立波。他说当然见过,那时候自己7岁或8岁。在周锦云眼里,周立波是一位身坚骨瘦,英气挺拔,清秀俊朗,言谈举止儒雅的人。周立波叫周锦云的奶奶“婶娘”。后来,周立波到上海闯荡世界。是从资江坐船前往岳阳,再到武汉,然后去上海。他家住在西边周家山,就是现在“立波故居”那里。
周锦云家老屋场原在枫树山姚芷青家的旁侧。周锦云兄弟三个都是军人。他是1973年兵。1966年入伍的大哥,退休之后,留在了陕西汉中。周锦云是铁道兵,学的是测绘专业,1984年因部队转隶,转业到了益阳房产局工作。那一年,他29岁。31年后从房产局退休户口落在了益阳市。与当年的周立波一样,年轻时候“想着往外跑”,“年老了,跑不动了,就回来了,安居乡土”。人生百岁,草木一秋。外面世界无限美,难比家乡山和水。
一个家庭,三位军人,在清溪村,绝无仅有。2008年新农村建设,他目睹了山乡巨变,觉得清溪村是真正的桃源、命中注定离不开的福地。参军之前,他在清溪村高码头村组,上学读书,下地干活,与乡亲熟悉。一次回清溪,看到一台轧路机沿着毛栗仑路一直开到了南皋山,再转向清溪路。周锦云想:终途之地,必是居所。当即决定,就在此处,造屋安居。路与他驻足之地,相隔咫尺。依山傍林,水塘静幽。他花钱买下此处一座废弃之屋。妹弟都在清溪村,他与妹弟两家共建了一座两层小楼,4套房,每套都是三室一厅,外地工作的孩子回来亦有居室。周锦云测地基,画图纸,选瓷砖,拉水泥。雇来了挖掘机,削山垫沟,夯实宅基。屋场框架与周围山林、田野、水塘,搭配得当。紧邻道路的院墙,看似微斜,却有物理排水功能。山雨来时,院不积水。水顺预先设计,畅快地,流到下方沟渠,或山下的池塘。在部队时,周锦云学的是测绘专业,深谙土木工程和建筑设计。他的房子,既得阳光,又不潮湿。观景赏月,坐北朝南,不限想象,筑造出一个清晰明朗的屋场。虽然与猫坡、大小狮子山、榔树湾、高码头那边相比,狭窄了许多,但也不大不小,温馨满满。他的田园,在屋场下方路边,亦是颇费一番功夫:填沟做田,开渠掘沟,疏浚河道。初冬时节,阴雨绵绵,泡得土地酥软。水田和菜地,除了螺蛳和蜗牛,其他害虫,皆因凛寒而尽皆不见,不用打药,不施化肥,蔬菜茁壮。周锦云兄弟和妹妹,闲时到塘边垄畦看看,拔几株草,铲几遍土。菜籽入土,过不了几天,萌出碧绿嫩芽。我在毛栗仑路走动,看到的,是一小块儿被碧绿遮盖了泥土的园子。又隔几日,拔了萝卜,挖了蕞头,掐了菜心,砍倒了白菜,小院子里铺开了盐渍萝卜干和擦菜子。园子里的空地方,再挖出若干个小坑,播撒千粒菜籽。不日,又生幼苗。紧邻菜园子下方是月牙水塘,他买来了鱼苗,悉心喂养。年复一年,落英飘坠。草叶摇动,白鲦戏水。草鱼、大头(鲢鱼)、鲤子、泥鳅、鲫瓜子。一些鱼,买时寸许,长大七八斤,还有十余斤的。中秋时节,请城中亲友,邀远居近邻,前来捕鱼。大罾小罟,一塘子鱼,乡亲随意捕捞。“开鱼的日子”或“开鱼节”,在清溪南皋村,轰轰烈烈进行。场面热闹,人们高兴,抱鲤拎鲢,蒸鱼炒虾。一时间,小村子里,弥漫烹煮河鲜的味道。
像王摩诘《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所述“与天机清妙者”觅游的美境,“然是中有深趣矣”。我问周锦云:村人有否多拿多取?他说:清溪村人每户得鱼三条足矣。即便多取多拿,亦无妨啊。吃不了的,制成腊鱼,或可冬天吃。他割来谷皮树叶、苎麻叶、葛藤叶、红薯叶,掰一棵大白菜、揪两片萝卜缨子。或者,间菜苗时,将叶子掰碎,丢人鱼塘,立有青头,把水搅浑,涟漪闪烁。眨眼之间,“鱼菜”被吃光。塘鱼也能“套养”:草鱼吃草、藤叶和蔬菜,所排粪便,微生虫豸,小鲫享用;虾蟹鰟皱,豆虫泥蚓,鲢鲤可吃。月牙形河塘,天然活水,自山涧来。长年冲积,塘中凸起了一个狭窄小渚,几只小甲,晾晒甲壳。也有鹊鸦小隼,蹲踞树上,看准机会,疾掠而过,猎食鱼虾。他用竹竿绑上红布条驱赶。小水塘有南入口和北出口,有源头活水补充。下雨时,从山涧流入池塘,水满了,又从另一侧流出。也可用塘水浇灌菜地。进出口围了细密网隔,小鱼小虾,跑不出来。
周锦云喜欢读书。《山乡巨变》里的“秋丝瓜”“亭面糊”“菊咬筋”“符癞子”很有意思呢。书中的刘雨生,其中一个原型周慰岐是他的堂哥,新中国成立以来清溪村第一任村书记。周慰岐73岁去世。“刘雨生”是多个原型人物的合体:朱雨生、周慰岐、潘四喜和周立波本人。读小说,品细节,了解村庄的历史。身体好,他也登雷打仑、枫树山、南皋山。去北京女儿家,步百旺,游香山,攀凤凰。如今爬不动了。“不管你我多猖狂,到老都得挂南墙。”回归田园,凡人不凡。他觉得人生最得意的,就是能从故乡走出,最后又能回来。明人苏仲《种蔬》写得多好:“角豆穿篱石,丝瓜绕屋椽。打畦分嫩韭,春雨翠呈鲜。”蔬薯熙攘,摘一篓子丝瓜、黄瓜、辣椒、紫茄、西红柿,放在路边,任人挑选;挖一筐洋芋、红薯,任人取拿。日子过成农事诗。他向往的是陶渊明、王摩诘、苏东坡的“晴耕雨读”的生活方式。
以前自己种菜。如今年岁大了,儿女不在身边,就雇人种田。然后,自己撒种、饬弄菜地。菜薹打霜,味道最好;白菜浴雪,叶脆汁丰。大棚菜虽然长得快,却不及野地之蔬。当然,在这个山坳子里,看不到那种有碍观瞻的塑料大棚。还因为,山坳窝里背风,水脉纵横,阳光充足,一年四季,蔬丰果硕。每个季节,都有不同味道的清甜和脆香。野地菜,立冬或冬至,昼暖夜凉,菜叶青嫩。大寒和立春,山谷菜蔬,维生素和叶酸,相当丰富。
“且耽田家乐,遂旷林中期。”周氏兄妹,聚在一起,种菜种瓜,抱团养老。“乡村生活,多开心!城市里,单元楼,门对门,互不相识。”从小长大的乡村不同,熟悉、亲切。有时找找当年的伙伴叙叙旧。孟浩然在《过故人庄》写的那种生活,是他向往的。那种有着山间泥土、风雨濡润的稻花味道,令他留恋。“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中午了,我们告辞。周锦云说,在家吃啊。他在邓石桥买了一只5斤重的老母鸡,铸铁炉罐,正煮着呢。卜雪斌说,改天再来。湖湘人,不论哪里,到了用饭时间,走到谁家,勿须客套,都可拿起筷子洽(吃)饭。如遇老人过生日办家宴,主必留客,不能有任何托辞,不能不吃饭不喝酒就走。端碗吃饭,捧杯饮酒,表明老人“有余粮”,也寓意这家老人会活得长久长寿。来客若是不吃饭,老人就会生气,认为自己的“余粮不多了”,或者“活不了多久了”。如此有着善仁之喻的风俗,盛行于民间。卜雪斌的岳母80大寿,所有在益阳的亲戚都来了,三十余人,摆了三桌。其实呢,这也只是“小做”。若是“大做”,排场就要搞得大一些:邀请左邻右舍、五亲六眷,平时有来往、没来往的,皆可来吃寿宴,屋里摆不下桌子,就摆到院子里。
湘地风俗,人间温暖。
周锦云陪我们出了小院子。走到月牙塘。我站在岸边草丛,向水里看小渚,试图发现两只小甲。周锦云说,中午了,躲泥里头,睡觉了呀。天地仁善,万物欣然。有些时候,自然给予的,是一种悲悯。俯仰上下,皆是如此。要向天地感恩。无论风云,还是雨雪,所遇所顾,都要看作是上天的安排,自有其妙,自有其趣。周锦云像个哲学家,看着水畔自家的小菜园子,若有所思。他说:“三年前某天,我站这里抽烟。有一个大学生,拿着手机,在这里录像。见我抽烟,走过来,对我说‘叔叔您抽烟呐?这么好的空气,真是浪费啊!’口音是外地的。他这句话,像一桶清亮亮的水,一下子激醒了我。是啊,这么好的天气,我竞抽烟!不单单污浊了空气,亦对健康不利。我当即取下烟,扔在脚下踩灭。从此不洽烟!”“迷惘的时候啊,心怀善意的人,关爱提醒,是多么好的事啊。”
从周家门前向西到清溪路,再向东北方向走一条土路。接近土地庙,零零散散的,有一些阔绰的三层小楼。再走,到枫树山与会龙山连接处的艾家坳。有两条路让我踌躇,上面有一条路,下面也有一条路。不知道走哪条,怕愈走愈远。恰好下起了小雨,无处遮身,索性回返。午间吃饭,我与卜雪斌说到了在艾家坳看到的古井,又说到枫树山往北的坝子有红砖屋场。院子围墙外,有很大的水塘。塘边水面,搭了一个小钓鱼台。台子里,卧着一只大黑犬,看见我,凶霸霸地,吠声如豹。我本想着,进入小院子看一看,但又怕大黑犬逐客。就在铁栅门外,拿着手机,远远地,对着水塘和屋场,拍了几张照片。
卜雪斌说,那是我堂哥卜建成的屋场呢,我家老屋场,是距那里不足一百米的枫树山,二哥卜志斌,就出生在老屋场。卜雪斌二哥卜志斌,1983年10月当兵,比我晚一年入伍。每次回村,都会久久站在高码头村弟弟家屋场院子,望着面前的荷塘出神。他想起了从前的枫树山。小时候,家里有木犁、笋镢、耙耧、镐锄、吱嘎叉子(手推车)、筐篓和刀镰。所有农具,家家皆有。刨土得蔬,撒种得食。妹妹和弟弟还小。他和大哥、大姐,都是干农活的好手。野果是山里的,宝藏是山里的。花草树木,都与生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身边逶迤展开的,是欣盛的植物。无论农人,还是樵夫,有好力气,才活得好。有好土地,才能有好收获。稻田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农人的本质。陆游《农桑》诗云:“农事初兴未苦忙,且支漏屋补颓墙。山歌高下皆成调,野水纵横自入塘。”“水长人家浸稻秧,蚕生女手摘桑黄。差科未起身无事,邻曲相过日正长。”荒月时节,农人辛苦。更无暇赏顾诗人笔下的桑田。为果腹、为活着。他们渴望得到一块沃腴田园。可是,现实酷烈,人性错愕。狡黠村官,分给他们的,是人人嫌弃又远避的一块薄地。这样的一块草难长、树难生、稻歉收的土地,“分给”卜家,明显是欺亏。时间隙过,老天垂怜。往事不言,命运轮转。终于,等到了期待的事情来临:难生谷物的土地上筑了屋场、建了书屋。成了阳光盈满、荷花拥簇的风水宝地。
1965年6月,卜志斌出生在枫树山那边的一座老屋,也就是我后来拍到的那个红砖屋场向南80米枫树山的政府用地。屋外渐渐淡去了光线。记忆中的梁柱是陈旧且有着裂纹的杉木。但是,记忆最深刻的,并非此种情境。对卜氏兄弟而言,这是夜晚里的一部分内容。1983年盛夏,益阳大旱,稻田缺水,水井见底,河流浅得浮不起筏子。弟弟雪斌就读小学三年级。父亲看着田里禾苗,枯萎打蔫,心情烦躁,带着志斌,挑水抗旱,但只是杯水车薪。
月明星稀,影像清澈。父兄们,到平坦的山地,作田耘耕。白天有活计,夜间亦无闲。对于农人来说,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是一样的。白昼与夜晚,是以一个个明亮串在一起的。经年累月,农事稼穑,合在了一起,便构成了本态生活。现实情境,可以模糊。但是,往昔不会。即便时间过得再久,兄弟两个,仍记得当年诸多情境。红薯饭和青菜汤,成了日常的最好飨食,亦是童年和少年的味道。之后,便永久地留在记忆中了。那些回忆,保存下来并不简单。子女们不会知道,尽管时间并非久远。生活细节,不可描述。有时候,真的怀疑宿命像一列火车,在规定好的地方停站。枫树山、八井塘、落塘坡、高码头,可是,这些都不是人生的车站,也只能提醒自己:到站了,该上车了;到站了,该下车了。火车像负重的汉子,喘着粗气,亦步亦趋。经过屋场,轰隆声震颤,声音即信号。“我从山坡一跃而下,飞跑起来,跳上拉煤的小火车,等到更远地方,再跳下来,为了省些力气,必须爬上小火车走一段。那火车,开得真是慢啊。”白天见的,是几分山地;晚上见的,是窄小屋场。山林稠密,但能分清树木,读得透哪块山地。一旦太阳下山,躲进树影里,就会让人感觉寒冷。春夏秋季,雨水多多。现在,冬日天空,雨意阴郁,雾气潮湿,家里家外,湿漉漉一片。栅栏之上,挂着的萝卜叶子,几天也晒不干。挂了霜的叶子,做“擦菜子”才好吃。鞋子常常被草木上的水珠濡湿。屋子木板下,更是霉迹斑斑。生活没有什么可以指望了。或许,只有远近的火车轰鸣,让他感到新奇。山林里的石头,消逝了。家门前的大树,砍伐了。枫树山的古树,若是保护到今天,该有多好!那些古老的枫树、香樟,还有枣树,粗得三个孩子搂抱不过来。一座水塘留在了原地,一块泥巴却去了远方。农人的后代,怀揣红薯饭团,走在上学路上。童年,少年,青年。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信心是山地里牵出的一条路。无论是山涧清泉,还是庙堂钟磬,一声一声,都能唤回记忆。现在,什么都可以失去,唯有那条路,不能丢掉。路和路交叠。脚步和脚步交映。一个人,两个人。走着走着,下起了雨雪。洒在山路,也洒在身上。肩担手提自家的菜蔬,终于到了龙山港码头。然后,再从这里起程,船涉水路,进入古城。时间转述艰难。曾记否,那印着马蹄窝眼的逶迤故道?曾记否,那驿路老井台上的厚厚苔藓?曾记否,兄弟路遇七旬老人摔倒,不顾一切地,将其送往医院?人良善,路坎坷。往昔缓缓,望得见蹒跚的身影;现实匆匆,看不见疾行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