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深处(五章)

作者: 韦桥送

灵渠帖

凿大秦疆土,比两千年长。

湘江故道三七分水,南奔漓江,北回湘水,比一撇一捺简洁。湘桂两家自此心有灵犀。长珠两大水系忽然沾亲带故。心念着何去何从,人比历史复杂。

水便是赞歌,在小篆里圆润地行走,南北一度,游刃有余。在江山一统的秦朝版图上,灵渠至今墨泽灵动。在香气四溢的桂林米粉里,点卤化作汤水,透过味蕾又让人相思成灾。

大天平和小天平指向一个永恒的刻度,此刻画秋。北渠勾勒菊花紫,南渠点染桂花黄,四贤祠守住天地灵气,墙内古树吞碑,墙外楼宇参天。猪婆精是看不见的传说,刚好用来留白。飞来石稳如一方镇尺,压着被来风翻来翻去的画芯。

掬一捧清凉,把通透送入双眼,看南下北上,再聚到海。任督二脉贯通,新生,适合庆祝解放,兴安葡萄开胃,糯米粑粑打底,禾花鱼大锅助力,桂林三花酒大碗收尾。

桂花吟

一万四千八百个自然村,无村不桂。桂花,市花,每个桂林人的心结。

我曾亲手种下一株,在窗下,现在在窗上。挡住我的秋天。

中秋节,是预告,是集结令,是考场的预备铃。之后某个天降玉露的早晨,它们各就各位,深情点亮树梢。无关阴晴。也不分老少。金的光银的光都是眼睛闪烁的光,浓的香淡的香都是深呼吸强留的香,条条大路平坦,行人到处顿挫。“不教居士卧禅榻,唤出西厢共看来”,文人雅士无法拒绝咏叹,有人炼铁成钢,有人抓狂为伤。唯我自卑如蚁,爬上枝头,向其中一粒借光。

桂花细小,四片花瓣伸展,像两双手托起共同的心愿:更小的小米般淡黄色的花蕊。它的嘴唇在动:高贵、美丽、吉祥、友好、忠贞,不同的花语就带起不同的风,控制每个路口的红绿灯。我怀疑过这种细小的力量,比如那天我身不由己蹬了蹬脚,一个轻飘飘的生命就此跌落;除了我的心被咯噔了一下,世界并未觉察这微弱的变化。这一切既是错的又是对的,全因为它们万万千千。

昨夜霜降漏雨,今早放眼颓败处,只有桂花二度开。我的秋天还是没来。

龙脊辞

我真的去过龙脊吗?那仙境般的画面如在眼前,去过吧;可那里何曾留下一丝我的庸俗,应该不算去过吧。

世界梯田原乡,呈50度角,挂在海拔1000的标尺。

瑶胞是真正的诗人。天地为轴,大山为卷,蘸一把汗水,写诗。用梯田分行,用梦遣词造句,用锄头修改每一处细节。如果春天的水镜不够清朗,夏天的秧苗不够碧绿,秋天的稻穗不够沉甸,冬天的白雪不够皑皑。擦掉重来。

岁月是忠实的读者。耕牛摔倒的地方跟着摔倒,一探究竟;田埂转弯的地方跟着转弯,一问为何;雄鹰翱翔的地方跟着翱翔,一任豪情。所有的变动做好标注,譬如山歌的唱词,现在用“金不换”,曾经是“半边铁锅半边屋,半边床板半边窝”。

我酒量平平,20度就滑倒。到手的除了遗憾,都是吹牛。

横山记

生命终结,光照大地。是一个人的典范。

腐臭过,还能更香,不是绝学,而是哲学。是一个村从古到今不变的诺言。

我说的只是一块石碑。乾隆年间东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谥文恭,入贤良祠,奉“不贪”为至宝,不拥深庭大院,只剩孤零零一块墓碑。

我说的只是一块豆腐乳。把豆子晒干又水淹,石磨磨成粉汁,高温烧煮,枷锁里重压,利刃切割成块,稻草层里腐化发霉变臭,再滚满辣椒粉,放入罐子密封闷装数月。一路酷刑炼狱,终焕发奇香。成就贡品品质。

我说的是横山村,离桂林市政府十里。

若说《五种遗规》,或者横山牌豆腐乳,装在我登山的背包。

西街引

漓江最深的湾潭?还是漓江的一道浅滩?

一条鱼到处游走。到处冒泡。

满大街都是谢大姐、刘大姐、夏大姐、贺大姐的啤酒鱼。分清谁的色相套住了正宗的漓江鱼?不必。进店的都是鲨鱼。

人头替代浪花浮动。漓江向来朗朗,唯此处深不见底。蓝眼睛也好,黑眼睛也罢,互相沉醉在空中构建的异国风情,翻唱变调的“偷得浮生半日闲”。附近,未知巷道空空如也,几人问津?中毒。和我半生来的弊病一样,只对有名有姓的事物,有过关联为荣,穷极目光所能、想象所能、赞美所能。

在清澈见底的漓江边上。阳朔西街终归是个好地方,去过总比没去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