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月书影
刘亮程新著《大地上的家乡》是其散文经典《一个人的村庄》时隔经年的“回归之作”,虽然他未曾真正离开乡土。当他在作品中续上对完全沉浸其中的乡村生活的述说时,那种深沉、沧桑又不失天真的眼光再次穿过生活的迷雾,与过去的热爱交融,只不过这一次,书和人都更老了。这部作品对老的“认领”比《一个人的村庄》更加“主动”,虽然“我在那时已经把老写尽了”,但新书更是一次完全的对“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上的家乡”的言说。可以说“大地上的家乡”其实是一个老人的村庄,只有经历并深度体验完整生命周期的人,才能够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献上一份最深刻和完整的讲述。刘亮程曾在采访中提到,只有经过事物完整生长,如一棵菜从种子破土到老死菜地,才能在文学中建构一个世界。他由幼及长至老,自身生命完整之一轮,也可视为建构更立体饱满的乡村世界的前提。他说,“我们最终都会活成自己的家乡”,从自己出发再回到自己,生命的根蒂就在自己岁月的血肉之中。当人老得存储了一生的时间,其对生命的抒发就有了悠远的回音。
对于衰老,他没有忧伤什么,只是他控制不住为衰老本身所吸引,就像孕妇会突然发现满大街都是孕妇一样,刘亮程听到了一群乌鸦中老乌鸦的叫声,看到它明显跟不上其他疾飞的乌鸦。岂止是鸟在老,他感觉树叶、雨滴、云朵和风声都在老。他的老使他长出了更多的耐心,包括等待屋子里一只吵人的老鼠的变老。看星星的他,感知那些“朝黑暗里走远的人”,“迟早我也加入其中,在奔赴无尽黑暗的路上”“夜夜回头”。如果说死亡是坠入无边黑暗,那么“夜夜回头”就是作者指望在更远的未来能够借此寻见黑暗中唯一的光明的方式,只不过那光已经无法再度步入。“夜夜回头”四个字,写尽苍凉和深情。像这样的文字,就是他说的“穿过语言的语言”,其惊人的后劲是作者反复删汰和精炼的结果——不只是含义的斟酌,更是句子风姿的塑造。他说,每一句“挺着胸,迈着自信的步子”。人老了免不了步履蹒跚,但是文字却可以更精锐,这是写作予以一个老人特殊的自由吧!
人老了有更多的瞌睡,也就有了更多的梦,在这些梦里,作者读出了太多平常日子中没有读出的人世微妙的消息。它们像是本身就藏在生活中,只是借由梦的变形而引发了注意;又像是本来就超出三界外,只有梦才能捕捉点滴。他的睡梦变大着深,醒来总是费思量,他背着梦在乡村中翻越往事的山岭,渐渐地,睡和醒的分界变得模糊。他描写眼前熟悉的事物,一点点塑形、塑神。他越朴实地还原,这些事物就越具有神性,动物如此,植物也不例外。不知是否因为乡村过于寂静,他对声音异常敏感,不像是老人的耳朵。荒漠中两个喝高的人滔滔说话,他听到“那话随月亮升高,又随沙丘起伏向远”;狗跑下山坡,他听到“那个坡似乎深不见底,它的声音正掉下去”;他甚至留有一只能听懂月光的耳朵,“在遥远的梦里”“孤独地倾听”……说到底是他在梦里梦外都牵挂着他的村庄罢了。不过,这本书看下来,村庄在我心里也活了,我感觉村庄拖住他,要他停住在时间中的脚步,它要把心声和盘托出。
除了眼前朴素无比的事物,还有“一个地方残酷的历史”,它们才是这本书中最深黝奇崛的内容,是作者最揪心的部分。菜籽沟村堆满了故事,其中历史和现实的裂隙最让他难以平静,它们也造成其心灵的裂缝,需要在写作中努力弥合。刘亮程对乡村的书写也不时有城市的影子相衬,但他无须在两者间做出选择,乡村作为构成生命底色的存在,早已难以离弃,何况在它的丰富里,众多生命围绕着他,而他亦生长为其中稳固的一员。当自我的气息贯穿乡村故事的始末,乡村还会长出它未曾有过的事物……
(撰稿人:野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