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家:当写作回到了故乡(访谈)
作者: 麦家 张英父母的去世使麦家的文学创作发生异变,他告别了以往擅长的军事题材和谍战题材,回到了故乡和历史,就此为起点,写了两部长篇小说《人间信》和《人生海海》,开启了“故乡三部曲”的系列书写。
“故乡”和“家族”是解读《人间信》和《人生海海》的一把钥匙。少年离家老大回,昔日故乡早已是“他乡”。人老了,就想家。麦家通过“故乡三部曲”的写作,回到故乡与历史过往,来看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记忆和经历。
《人间信》以“我”的经历为引,讲述了四代人半个世纪爱与恨的循环往复。麦家表示,《人间信》这样的作品,一生只可能写一本,因为它是从他内心流淌出来的,这虽然不是他的经历,但虚构是为了更真实地表达内心。
在《解密》《暗算》《风声》《风语》等小说里,主人公往往因为天赋,被某个机构或某项使命的需要,隐姓埋名地去解决军事情报上的问题。相比他们立下的军功,这些无名的英雄们,在面对日常生活时,比普通人更加执拗、脆弱,最终毁于日常生活。
但到了《人生海海》,麦家回到了故乡,一个普通的乡村,因为特殊的年代,引出了一个特殊的人物故事,一个抗战英雄与大时代无可奈何的相遇:这个老人既被人尊称为“上校”,又被人贬损为“太监”;他当过木匠,入伍后当过国民党的军官、军医、军统,打过红军、日本鬼子和解放军,又投诚加入解放军,后又当志愿军,参加抗美援朝,当军医,在枪林弹雨中救死扶伤,他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前后的革命和战争。
李敬泽说:“我相信,这部《人生海海》所包含的孤独、伤痛与和解,会比麦家的其他作品经受更长久的解释和探究。它不是一个人性的奇观,而是我们自己的、个人的和国族历史的自我意识的秘史。”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读完《人生海海》后,兴奋地给麦家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在这本书里,麦家和过去作别,回到童年,去了故乡,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庄。小说的迷人之处在于它能把不存在的人物写得仿佛是我们的朋友。在茫茫人海中,也许永远找不到上校这样的人,但我们总是希望遇到这样的人,这也是小说存在的理由。”
莫言评价《人生海海》:“既热闹好看,眼花缭乱的,也暗藏机关门道。”还夸奖说:“麦家这次把家底子都抖出来了,走出所谓的舒适区,尝试一种新题材、新写法,这是一个作家的美德。”
与父亲、故乡的关系,是《人生海海》创作的动力。而到了《人间信》,母亲和家族女性群像的故事,则是小说表现的重点。
上一本书《人生海海》,麦家献给了父亲,这本《人间信》,麦家献给了母亲。
麦家父亲离开人世十年后,2021年,母亲也离开了。母亲出殡那天,全村人来送行,因为她是村里的“活菩萨”。
“母亲从小没有读书,10岁就帮我外公烧饭。但是我母亲那种向上的力量一直没有熄灭过,也许是外公给她的,也许是天然的,她不悲观、不愤怒,自信、智慧,我很佩服她,年纪越大,我越怀念母亲。如今母亲走了,我生命中缺失了一种仪式。”
麦家的父亲因病去世后,母亲过得很辛苦。
“在村庄里,没有一个人说过母亲一句坏话,大家给了她一个代号或者绰号,就叫‘活观音’。如此苦难的一个女性,最后活得光芒四射。她走的时候,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如此殊荣了,安葬的那天,全村上千人出来为她送行。
“所以母亲在我心里像神一样。正是因为有女神一样的母亲,她在慢慢地或者说潜移默化地改变我的笔墨,把那些女性从奶奶、母亲、女儿一个一个交到我手上。我在写作过程中几次动了感情,是母亲的召唤,促使我写了这本《人间信》。”
“父亲走了,母亲又活了十年,这十年我的生命有个固定姿态,每到周末,只要我在杭州,都会开车回去陪母亲吃个晚饭。她睡得早,七点半就睡了,我帮她端好洗脚水,洗了脸,然后才回去。”
母亲去世后,麦家怅然若失,一时不知应该开车去哪里。
后来,他开始每个月去给母亲上坟,燃香烧纸,坐在父母坟地前,说一会心里话。长此以往,麦家心烦意乱时,就到父母坟前坐一坐。
“有时候写作就是这样,写作本身会引着你走向更深处。我的内心,父亲是缺位的,母亲补了上来。而《人生海海》我切不进去母亲,母亲对我来说,形象太高大了,我无法改变她。我写过一个所谓的创作谈,当现实太强大,会让你丧失想象力,一个人本身太伟岸,也会失去想象力。”
“写作的不可控,这是作家特别期待出现的好的状态,写着写着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你。虽然你是作者,可以调兵遣将,但一定时候,你完全失去了调兵遣将的能力,你只能遣词造句,故事往哪儿发展,它有一定的自发性,有原动力在里面。当原动力出现,这个东西和你的内心非常紧密。”
不写作,他就和寺院的朋友行山路,聊佛经,聊部队生活,就是不谈写作。或在清晨,走到山顶最高的地方,眺望满天朝霞,旭日东升的景象。
《人间信》被文学评论界认为是麦家的重要文学转向。与别的作家由童年经验走向更广阔的写作领域不同,麦家近年才动用来自生命的直接体验,故乡、家族、童年、少年的生活经验。
评论家谢有顺认为,这注定了麦家的处理方式有独特之处:“麦家写这样的小说,可以想象会触动一些有痛感的或者他自己不太愿意面对的东西。他写《人间信》也是和自己的一个正面交锋,所以看到作品中的‘我’,既软弱又痛苦,既坚强又特别渴望被理解、被原谅,能读出人物的孤独感,甚至这种孤独感和作者同构在一起。小说里大量的人物,一方面被命运嘲弄、压抑,另一方面在命运给他们的痛苦中生出了巨大的自我救赎的力量。”
在《人间信》中,麦家将深情的笔墨落于女性——顶天立地的奶奶、逆来顺受的母亲、被生活烈火淬炼成老辣模样的小妹……一个个女性,生命力如野草般坚韧,是她们缝补了破碎的人间。
评论家陈晓明表示,《人间信》是麦家非常本色的转身,他骨子里有对乡村、对家乡深植的感情,所以可以看到他从“灵魂出窍的飞翔”回归到自身、灵魂的写作,他现在是在用肉身写作。同时,他还高度评价了麦家的叙述节奏:“小妹在小说中很少出现,但是那一下的出现,竟然能起这么大的作用,这就是炉火纯青之笔。麦家回到乡土、乡村生活,回到家的生活,在人性的深处去扎根。他写人性、写家庭内部的爱恨,写家的崩塌和破碎。这是家人的命运,家的命运,背后是20世纪中国的命运。这部小说可读成麦家的心理自传,虽小说的故事有所变形,毕竟小说是虚构的;但某些基本事实,某种心理情结,都可以在麦家的真实经历中找到原型。当然,并非说有个人的真实经历依据就有成为好小说的特权,但确实会是构成一部好小说的坚实基础。"
在评论家吴义勤看来,《人间信》在题材和叙事方式上都有新的探索,小说仍带着一种传奇性,只是这种传奇性由情节层面的追求转为对人性伦理层面的极度探究,麦家将对历史与命运、对自我与人性的审视,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人间信》代表了麦家呈现给我们的一种新的可能性,也呈现了他作为一个小说家新的面向。小说以‘我’为中心和视角,讲述一个家族四代人半个世纪的命运变迁,对人性进行深度挖掘,同时对江南地区的风情地貌、文化习俗、道德、伦理等都有丰富而深刻的表达。”
评论家南帆认为,长篇小说有两个大的类型,一种是开阔而驳杂的,一种是清晰、精深甚至有点透明的,他将《人间信》归类为后者,因为小说一开始就从人的内部入口,情节交融在内心的感情中,将亲人之间的爱与恨,包括伤害都写到了接近极致,也就是说小说中的多重冲突都在家庭伦理的内部。但,小说中父子矛盾的核心情节,儿子的“审父”,父亲的反击,最后在社会伦理之中达到爆发,家族伦理叙事跟社会伦理叙事由此交错,两代人的情感悲剧更为凸显。
“我要问的是,家族内部的一系列伦理道德观念跟社会文化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分裂,我们能找到一条协调的道路吗?《人间信》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这也是一个好的作品留下的思考之处。”
2018年,麦家辞掉浙江省作协主席职务,很少参加外部活动,呆在家专注写作。每天的生活变得非常简单,读书、写作、带孩子、健身。
我们长谈的地点,在麦家创办的“理想谷”。这个地方环境优雅,坐落在风景秀丽的西溪湿地公园,室内书架摆放着麦家阅读过的文学经典。这个阅读空间免费对外开放,是文艺青年和白领出没的地方,如今已成为杭州的文化地标。喜欢阅读的人可以在这安静读书、逗猫,呆上一整天。
《人间信》与故乡
张英:《人间信》是一部混合文本吗,读着有非虚构的散文味道?有多年前写的,也有现在新写的大部分内容。这是我的困惑。
麦家:它是小说。很多人说我的小说写自己的工作经历和人生经历,但我的写作很少有真正的经历,我在秘密机构呆过七八个月,仅此而已,小说的故事和人物都是虚构的。在《人间信》,有两个经典事例来自真实,一是我被父亲打,二是小姑自杀。农村富了,发达了,但过去是怎样的?我们是怎样走出来的?穷困年代,为了生存,多少人扭曲地活着。我的堂兄,他用女儿给儿子换了一个老婆,女儿嫁给对方的儿子,那边的妹妹嫁给他的儿子。年轻人愿意不愿意,没得选择。这样的家庭是搭伙过日子,很难说幸福不幸福。所以,当我把笔触放到故乡,我生命中的羞耻感、耻辱感,不仅仅是时代给的,也是家族给的。小姑上吊的事在我们村被人反复论及,像经典的民间话本,村人反复讲,我打小活在羞耻中。这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内在原因。《人生海海》获得成功,被读者认可,读者的鼓励,让我对这块土地,对我的童年,有进一步开发的勇气。每部作品写之前,作为小说家,都会有构思,谋篇布局,甚至写一个大纲,但《人间信》,我没想到会把那么多笔墨,那么深的情感交给女性。一代一代的女性,她们在我笔下层出不穷,甩不开,丢不掉。之初,我想写一对父子,一个英雄的儿子和一个潦坯的父亲,他们之间的纠缠、兜转流离,没想到把女性放进去。但在写的过程中,我推倒重写,折腾来折腾去,和起初比已面目全非。
张英:为什么?
麦家:最大区别是女性的分量、笔墨越来越重,越来越深,甚至越来越彩色了。很多读者跟我反映好几个女性的形象念念不忘,让内心起了波澜。包括小妹、奶奶、母亲,都这样,是在写的过程中自发长出来的。为什么我在写作中被自己出卖了?不是被自己出卖,而是写作的“我”被底子的“我”、本质的“我”牵引。母亲虽是目不识丁的乡村妇女,但毕竟是地主家的女儿,还是有大家闺秀的性情和内心,在大时代面前,在颠沛流离的生活面前,在不称心的丈夫面前,在一层又一层的打击和苦难下活着,苦不堪言。这个苦难我简单地说,父亲是被打倒在地的“黑五类”,母亲是地主的女儿,爷爷是基督徒。那个时代她的身份低到了最低,她生了十个小孩,只养活五个,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支撑、熬过来的。我有今天完全是因为母亲,首先在这种病态的家庭,母亲坚强地把家支撑了下来。父亲暴躁易怒,母亲像老母鸡一样护着我们。就是这么一个农村妇女,从不骂人也不打人。而母亲打过我一次,上小学一年级,我把做作业的纸当草纸用,她抽了我一记耳光。这件事说明母亲对文化的重视。只要我妈在,这个家就不会倒下。好几次,要溃败了,要坍塌了,最后是母亲扛着。靠一个没文化、目不识丁的妇女,用肩膀扛了下来。她扛了一个世纪,甚至扛出了像我这样的儿子。
张英:人老了,就开始回忆人生,家族、故乡、亲人,自己的来时和去处。
麦家:写《人间信》和《人生海海》,写到故乡的事情,一下子有被解放的感觉。这些小说,比《解密》《暗算》《风声》更好写。好写,不是说蒋家村给我提供了多少资源,而是中国农村给我提供了大量素材,有太多值得写的故事。《人间信》虽不是从我的经历里长出来的,却是从我精神里长出来的,很多直接来自我生命当中最羞耻的感受。比如写到小姑自杀,这是真实的。这是我内心的伤疤,虽然小姑是我们整个家族的伤疤,但主要是我在扛。为什么?如果你在乡下不读书,不看报,不思考,就过去了。但作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靠精神滋润,这种家族伤疤,包括荣耀,你得替整个家族扛起,被不停地扒开历史伤口。这对作家既是恐惧的,又是诱惑的。故乡给我的不美好记忆,一方面羞于回顾,害怕回顾,另一方面又悄悄在回顾。因为你不停惦念它,偷偷回望它,所以今天来写也是正常的。为什么是今天,而不是昨天?年龄在起作用,到了一定年龄,就敢于凝视它,直视它;到了一定年龄,害怕没机会说的紧迫感也出来了。这些年我有想清算一下内心的愿望。像《人生海海》《人间信》这样的小说,写起来自由度比《解密》《暗算》那些小说大。故乡、父与子、父亲和母亲、家族等,这些故事是生而为人的起点,最大的情感公约数,是我最初的记忆和情感的始发站。写这些小说,有回到子宫的感觉。所以,今天我会写这些小说。我原来没想把那么多笔墨交给女性,却身不由己地写了那么多女性形象,甚至是让人爱的、让人不忘的一些女性形象。我后来想想,这是母亲在起作用,在推动我写作。作家真正进入写作状态,是处在忘我状态,他的“本我”会不由自主地甩出尾巴。我以前害怕这种状态出现,我内心是特别封闭自我的人,只希望把自己交给自己;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有虚构的能力,有指鹿为马的本领,我从来都是心理现实和日常现实被隔离、隔绝的,它导致我天生有这种能力。我以前想把一些真情实感封锁,利用那种天生的虚构才能当好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一定意义上《解密》《风声》等小说印证了我的这条路,我利用想象力,利用作为小说家的技艺在表演,写远方的生活、神秘的生活,于是就有了《解密》《风声》这个“谍战”系列。但难以为继,它没让我坚持到最后,最后我还是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写了《人生海海》《人间信》系列,所谓的“故乡”系列。《人间信》更是如此,我不想写女性,结果写了那么多女性。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后,会引起我的反思,这到底是为什么?其实没有为什么,这就是写作的真理,生活是写作源泉的铁律。在生活面前,在真实面前,在情感面前,所谓的技艺都会归零。越写到深层,越写到后面,当你的技术越来越娴熟,内心的底子、底色就像墨水在宣纸上渗透一样会不由自主地浸染。我以前并不享受,甚至害怕这种感觉,但它真发生在我身上了,转眼快十年,我被自己的内心,被深层的我颠覆。我开始享受这种颠覆。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当我写《人生海海》《人间信》,我已做好不当畅销书作家。畅销的瘾过了,钱也赚到了,一定意义上,你被人诟病,或被人无端冷眼甚至仇视,恰恰是因你得到太多商业名利,我对物质已没有太大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