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落的诗

听雪

没有雪。但谛听还是有的

要等到一月

我父亲才能动身来看我二叔

那时候,土冻得更瓷实

冷风更贴近人体尾椎,遗忘的事

才会因为冷的侵入被唤醒

记忆衰减得

这样狠:

但谁也不介意雪的酝酿术。我们持续喝酒,用取

暖器

把地瓜焙热,直到它嘶嘶尖叫

雪从天而降。冰冷的墓地太过安静

这么多人躺着,只有父亲,我,弟弟

站着

我默默念他们的名字

奇异的事发生了——

那些人变成圆形,鹤形,树冠形……

每人都有六个角

且晶莹剔透。而那孤烟柱竟然真的笔直

冬夜开车回家兼致大雾

体验过盲的错觉,如同驾驭一条船

迷失于茫茫。或者说

写下一些抽象的句式。比方:夜混沌未开

蛋壳内无法抽出真相的线头

只能寄托一个伤感的回眸

——深沉冬夜

我获得一个“虚空”,而进入到“事的内部”。

也许是花之性器!

我嗅到藻铁和腥雪。而海水翻滚,我嗅到“未知”

恍惚如宇宙尽头

又如母亲产道——我狭窄的视野

如何分辨越来越隆重的隐喻?当我终于顶出迷雾

一室光瞬势照我如轮回

致闪烁

——我们要敬重她。爱她

已经没有厌弃和庸俗

所有人。“她的娴雅正如黄昏时这颗露珠

内部透亮的锋芒空谷仓一样。

而她的辉耀,必然也将如天明后最早的一粒星芒

忽闪着照亮一切的光。”

大火中。请垂首,肃静,像解开一个深渊般

深深悼念

我们这位生来就约定了

正直。无私。天使般娇嫩的妇人

乌鸦

年轻的煤矿工

装在嗉囊里的二两夜酒已经和解

下井前

他羽毛上黑黑的煤粉

会不会扑簌簌往下掉?

红色警示牌在制造危镜,一旦认定

“厄运”就积习难改?

城墙根下,杨树

影荫里,他老年的父亲晒了前胸,又晒后背

直到通身灰白

失重般被抬走。而影子还粘在旧年门框

吸足墨水又

褪色的挽联上,揭也揭不下来

——这越来越

长的听力障碍或栅栏。这小乌鸟

的暗火苗

平原

老虎在车窗外看我

作为入世的猛兽

冬季到来前它也并未曾停止磨利爪牙

到处是石头和毛鬃

甚至,空中也是。

而终其一生致力于专注制刀的工匠

在节奏的音律中

一次次把刀刃侵向虚无的深水里面

晒太阳的老妪

神像般坐着。风吹她前额的一缕银发

少女时代那样跳动

我眼中这唯一的出尘者

和快速移动的生活中

江汉平原黄金般的明亮相比

更像饱满的燕麦

法源寺

青铜狮子投钩垂钓于月明

投下的身形,是一个抄写经书之人

而我的匍匐和生长已有燎原之意

仍无法撼动一座古刹半分修为

我于佛脚枯坐。佛光照我

长明灯一直烧至物外

古老的丁香木垂下的浓稠阴影里

有人起身去追蝉声

在山门遇见顶着海水的龙马

自江崖跌宕处飞出

口中所衔银鱼,恰好是盛唐时代

鉴真禅师放生的那一只

卢沟桥

永定河向上弹出自己的肉身

像一张弓,搭置虎丘之上

河水微澜如阔绰的银币。我试图

俯身从桥上一掠而下,扶正倒立的烟火

何如身无翅膀,不能学秋沙鸭

立于湍急的河面。只好

在人世做头老狮子,怀揣野云的抱负

山花的理想,卧与石栏望柱

若我向你绽开毕生修为,必也会有

花枝漫溯。若我铺陈为一块青砖

也必学一学西山晨曦,与这石桥遥相辉映

为此。我裸露双肩

借一身嶙峋的瘦骨饲日夜嘶吼的猛虎

斯卡布罗集市

凤仙花染红姑娘的手指甲,

她缝制一件亚麻布衫。

火石压秤。荼蘼花很轻。经验的窗口

挤满隔岸观火的人。

合唱靡靡,唱腔里——

人类所能抵达天籁的中心,你年轻的爱人

即将赴死。嗳。遥远的斯卡布罗

多么阒寂

能听见针线横穿英吉利海峡的轰隆声。雪有纯洁

遗骨。麻雀磨它的短匕

风在施予绞刑。当他越退越小

刽子手,要滚出鲜花怒放的集市。

柞木上挂满了灯笼

我在写一首小诗

台灯孤独地照耀:橘黄,温暖

但这首诗注定不会写成。“悲伤像

一个老去的消息,

下坠的叶子极尽模仿的能力。”

一个清洁工戴着头灯

橘黄色的身体像条鱼

穿过树皮,树枝,海藻充满的房间

干净步道的那头,她扬起脸

看柞木上那些灯笼

——有些已经被烧毁

有些孤独地亮着。她的小推车堆满了

光明外

的晦暗和钨丝

去年的银杏树

站在我思想里时

这匹透亮的马:马头昂着,银色或者金黄

的毛鬃在晚风中飘荡。哦

它没有马鞍。没有……骄傲的马鞍

西山路因此塞满了

它放弃的马掌和叶片。疯狂追着它的铁匠

和走马灯式的,各色路人——他们

都没有银杏树的悲伤

马蹄轻若游丝。透过枯叶,它转动着眼珠

紧紧地盯着我

硕大的马头甚至挤了出来。我的“被选中”

是什么?

更多落叶,隐身于轻盈和虚无

聚落的大地多么空泛——

我的疑虑,无法指向一棵不具体的树或马

走动时,不知觉提着一侧肩膀——

要把银杏树带出?

此刻有风

无风——

但柿子树上发红的柿子

内部窝藏的细芽,向外顶了顶

松动的轻颤被长枝听见

仰脸的老妪,突然抽了抽鼻子

专注于自己胸臆里

那遥远的——“啪”,声音突破了周身的寂静

厨房里。你年轻的父亲吹着口哨

在摘芹菜枯掉

的叶子。水龙头在滴水。油锅在冒热气

飘向窗外的曲谱,落至你中年

的一瞬,扬起了风

白鸟

与白雪的洞见中惊现了白鸟

与最初的进化史中预见它的鸣叫

突然降临之雪,正在

以想象力著称的冷杉丛伸开翅膀

哦,白鸟,你动荡的赋形令我视觉的中心

转移为一个白点

而在水田,你是顶着花穗的

包浆的谷禾,伤感的雪落在农人头顶

扩大了涟漪。你拉动我虚幻

的劳作,又使我躬身的父亲

具体而明确。

那么美的孤独,惊叹号般使望见你的我

羞愧。一团松枝虚构的雪

给予我的留白,绝不比一只白鹭更少

当你突然融化,也不会比长江

莅临更令我吃惊。隔着一道门,光的辉耀

刺中我,我只能定定地望着

不接受任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