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饮雅集与中国古代文士微醺一聚
酒是人类最早的物质文明之一,在华夏土地落地生根后,成为几千年来华人社交、艺术以至文化发展之重要载体。从酿造到饮酌,无处不体现古人的智慧,古人可涌文思造艺事,远非今人胡吃海喝可比拟。本期,我们穿越至清初,一赴水绘园与王士禛的文士朋友圈宴饮,倾听悠扬的乐音,再至红桥游赏山光水色、亭榭园林……关于中国饮酌文化与艺术,拍卖行邦瀚斯中国古董艺术部董事唐冶带领我们古往今来,共同延续更多微醺“话题”。
走吧 至水绘园观摩醉美盛世
除了畅游江南的名山古剎,和文士故交的宴饮雅集也是王士禛闲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康熙三四年的红桥修禊和水绘园修禊,更成为王士禛五年仕宦生涯中值得特别铭志的重大事件。修禊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经常举行的文人聚会,不仅因为它是偶一为之的盛事,同时也因为它营造出一种情境,让酬酢、宴饮和其他的艺文活动,能以一种更精粹而密集的方式,纷然并陈。参与者或是因为活动的规模,或是因为活动的强度,好像真的经历了一次洗礼,留下毕生难忘的经验。而透过文字的记叙、传颂和后人的追忆、渲染,这些文人雅集的意义,又从个人生活中的高峰扩展成清初文化史上的盛事。
水绘园是冒辟疆在扬州府如皋县长期经营的祖传园林,地富水竹,入其中者如游深林大壑。在王士禛的记叙中,美酒、佳肴,共丝竹管弦、山光水色,让这一次告别江南的盛宴荡漾无限狂欢的色彩。虽然这八首诗像是一句一典的奥义之书,将所有不谙符码规则或经典传统的外邦人摒除在门墙之外,但透过像惠栋这样渊博的考据学者的导引,我们却仍然能够穿越华丽、炫耀的文字迷宫,进入清初士大夫极度雅致的文化世界之堂奥。重重屏障的符码一旦破解,三百多年前的欢愉立刻毫无窒碍地跃涌而出。在对诗作的时空背景作了简单的交代后(“今来三月青春深,浯溪窈窕桃花林”),王士禛毫不遮掩地引用明儒杨慎酒后“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诸妓捧觞,游行城市”的典故,为暮春三月的这场狂欢定了基调。而这种痛饮狂歌的少年之游,必定会在众人各奔前程之后,留下鲜明的记忆:“春衣明岁杜陵游,忆汝狂歌拓金戟。”
水绘园中虽然吃不到洛阳的羊肉、奶酪,却有南方初春的时鲜菜蔬:“未传洛下羊酪法,且醉淮南樱笋厨”,更重要的,有着新造的醇酒佳酿:
暮春三月为水嬉,棠梨叶大山禽啼。
田家社酒压缸面,雪白橙香玉练槌。
夜听醡头滴春雨,晓报提壶如泼乳。
醉乡大户百分空,起唤花奴自挝鼓。

对王士禛来说,至此而不醉,那简直辜负了满园的春光。而宾主展卷静观之际,千年前王羲之兰亭修禊的场景,仿佛在水绘园中再度展演:
烟际鸬鹚一只飞,吴歌水调欲沾衣。
风光如此不成醉,帽影鞭丝何处归。
回溪绿净不可唾,碧萝荫中棹船过。
落花游丝春昼闲,独许先生此高卧。
剧怜风物共披襟,萧然丝竹皆清音。
永和三日今千载,坐使清风满竹林。
(时出文衡山《兰亭卷》同观。)
从诗后的自注中,我们知道主客一行在园中观赏了以兰亭修禊为主题的画作。收藏这幅作品的冒辟疆在《水绘庵修禊记》中,则有更进一步的描述:“枕烟亭几上有文待诏《兰亭修禊图记》一卷,卷素朱黮碧隐,茂林修竹,羃娟,展玩如与王、庾诸子弟捉尘面谈。”
倾听 水绘园传出来的悠扬乐音
茂林修竹、山水清音和宽广的园庭,为士大夫的雅致文化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时空氛围。不过在雅静的艺术鉴赏和萧然丝竹外,悠扬的乐音——不论是吴歌水调或银筝、琵琶伴奏的戏曲演出——同样是水绘园雅集的要素。冒辟疆对水上泛舟时的清吹数部和在园内寒碧堂中的戏曲演出,都有详细的记叙:
登舟,泛洗钵池。明窗尽开,水云一色。一小蜻蛉载清吹数部尾其后,歌丝为水声所咽,缭绕久之。时日已将暝,乃开寒碧堂,爰命歌儿演《紫王钗》《牡丹亭》数剧,差复谐畅。漏下二鼓,以红碧琉璃数十枚,或置山颠,或置水涯,高下低昂,晶莹闪烁,与人影相凌乱。横吹声与管弦拉杂,忽从山上起,栖鸦簌簌不定。阮亭曰:“此何异罗星斗而听缑笙也?”
在这样一个管弦拉杂的狂欢之夜,难怪王士禛要发出痛饮十石的豪语。相较于水绘园修禊更具士大夫精英色彩的雅致、考究,以扬州为背景的红桥修禊,则除了旖旎的春光,还多了一份对城市生活的描绘。红桥修禊先后举办过两次。康熙元年,王士禛和陈其年等人修禊红桥,并将酬唱诗文编成《红桥唱和集》。康熙四年,再次举行同样的聚会,王士禛并赋成《冶春诗》二十首。在这些诗作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将三月的春光点缀得无限柔媚的桃花和垂杨:
今年东风太狡狯,弄晴作雨遣春来。
江梅一夜落红雪,便有夭桃无数开。
野外桃花红近人,秾华簇簇照青春。
一枝低亚隋皇墓,且可当杯酒入唇。
三月韶光画不成,寻春步屧可怜生。
青芜不见隋宫殿,一种垂杨万古情。
同样是隋宫和帝冢,在郑板桥的诗作中呈现的是荒芜衰败的景象;在王士禛的笔下,却用来为千古名城不变的春光,做了文化和历史的装点。在青春似火的桃红外,如锦绣般盛开的海棠,更让他不可自抑地在花前痛饮:
海棠一树淡胭脂,开时不让锦城姿。
花前痛饮情难尽,归卧屏山看折枝。





此卷为明代画家钱榖绘。画作题材取自东晋王羲之《兰亭序》,描绘东晋永和九年,王羲之、谢安等人在浙江山阴的兰亭溪上修禊,作曲水流觞之会的故事,卷前有王榖祥题“蘭亭修禊”,卷后有钱榖书《兰亭序》及集诗。此卷现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游赏 清初扬州的城市风情
在与世隔绝的水绘园中,王士禛和遗老、名士把玩名画,撩拨管弦,一幅晚明士大夫的颓废景象。《冶春诗》则在韶光春色中勾勒出红男绿女的身影,让我们据以想象清初扬州的城市风情:
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
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扬州少年臂支红,桃花马上柘枝弓。
风前雉雊雕翎响,走马春郊如卷蓬。
而市井中小贩叫卖蜜糖的景象,也一定会像江城花事一样,长留在回忆中:“东风花事到江城,早有人家唤卖饧。他日相思忘不得,平山堂下五清明。”红桥富于山光水色、亭榭园林,原本就是一般游客必定造访的胜景:“游人登平山堂,率至法海寺舍舟而陆,径必出红桥下。”王士禛也几度登临,哀喜莫名:“予数往来北郭,必过红桥,顾而乐之。登桥四望,忽复徘徊感叹。当哀乐之交乘于中,往往不能自喻其故。”而经过两次红桥修禊和文士唱和,不但红桥声誉鹊起,成为象征扬州的名胜景观,王士禛个人的姿容、才情,更被渲染成足以踵武前贤的传奇。
《年谱》中对康熙元年第一次红桥修禊后造成的轰动有如下的记叙:“山人作《浣溪沙》三阕,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是也。和者自茶村而下数君,江南北颇流传之。或有绘为图画者,于是过扬州者多问红桥矣。”
王士禛的哥哥王士禄在第二次红桥修禊后所作的评论,不仅对王士禛传奇的出现有着动人的描述,事实上也是形塑这项传奇的一环:
西樵先生云:“贻上蚤负夙惠,神姿清彻,如琼林玉树,朗然照人。为扬州法曹日,集诸名士于蜀冈、红桥间,击钵赋诗。香清茶熟,绢素横飞,故阳羡陈其年有‘两行小吏艳神仙,争羡君侯断肠句’之咏。至今过广陵者,道其遗事,仿佛欧、苏,不徒忆樊川之梦也。”
王士禛在扬州推官任内的政绩,固然为日后近四十年亨通的仕途奠下重要的基石,但在陈其年的回忆中,王为人艳羡不已的声名,其实是在繁花盛开,充满了颓废气息的诗酒流连中建立起来的:
官舫银镫赋冶春,廉夫才调更无伦。
玉山筵上颓唐甚,意气公然笼罩人。

酒器 承载中华文化与艺术
酒是人类最早的物质文明之一,在华夏土地落地生根后,成为几千年来华人社交、艺术以至文化发展之重要载体,演化成异彩纷陈的精神面貌。据说,酒很有可能出自偶然:粮食被水打湿或浸泡一段时间后,发酵出酒精,先民食用后酩酊陶醉,状态有如神启,打通人神边界,故此最初大量饮酒的群体应当是巫觋阶层,其次便是贵族,再延展至士族乃至庶民。器以载道,酒器亦随时代推崇之理念及功用而变,从狰狞肃穆的祭祀礼器,演变成金堆玉砌的上流之物,进而因文人雅士,又成重意趣而轻材质的各式珍玩。
香港邦瀚斯此前举行“将进酒—中国饮酌文化与艺术”拍卖,带来逾40件与酒文化相关之古董器物,跨越商、春秋、战国、西汉、唐、宋、元、明至清代洋洋三千多年历史,让藏家以至大众以器知礼,管窥酒艺在华夏文化之长足发展。
商人嗜酒,从大量巨大而华美的青铜酒器可见一斑。周人克殷后,认为酒是商朝亡国祸首,周公发布《酒诰》劝戒后世,《诗经》也多有商人因酒丧国之句。然而,周人并无禁酒,而是将饮酒规范起来,写进礼制,是以后世儒释道乃至民间信仰,都将酒纳入仪式,用以与天地神明和祖先沟通。同时,青铜礼器中酒器变少,装饰亦日趋朴素。周礼消亡之时,酒便走上世俗化之路,不但种类变多,产量增加,饮酒的阶层亦从顶层贵族延展到士族乃至庶民,酒器从礼器变成生活用具,更加多元,材质不局限于青铜牙角,器型也不止于尊、爵、角、觯之属。汉代以降,金玉漆便是高级酒器的首选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