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不衣冠禽兽
作者: 盛可以
《不二》达冯氏风格巅峰。之后冯唐摇身三变,各种跨界弄得风生水起,其间红尘滚滚刀光剑影新作频出,粉丝如雨后春笋。原则上认为,读者对一个作家的阅读要见好就收才能酒香不散,一醉再醉容易烂醉,转而忘了人口之醇香猛劲,忘了曾经摇曳生姿。《不二》之后,我只想读《父亲认识所有的鱼》。
这位认识所有的鱼的老人,与我父亲年纪相近,同样清瘦,早我父亲数月离世。这位认识所有的鱼的老人让我想起我的父亲。父亲在,食有鱼。方圆百里的鱼都认识我的父亲,认识那个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四处捕鱼给孩子果腹的人。他从湖里江里河里沟里捕回各种各样的鱼。鱼贯穿我的成长与生活。我甚至创作了童话绘本《骑鱼去旅行》。因此,我没有理由错过《父亲认识所有的鱼》,错过关于一个父亲和鱼的故事。何况我见过这位父亲,吃过他煮的鱼,看过他引以为豪的影集,当我指着旧照片说他比儿子帅,他笑得很开心。他有过自己的辉煌。他现在仍然辉煌。
作为一个作家的父亲是幸福的,他最终不仅仅是墙上的一帧照片,他还会是一个主角活在作品中。他会在书中教稚子认鱼,搬鱼,煮鱼,不管是印尼的海鱼,还是京城运河里的淡水鱼;他也会在书中带稚子游泳,在海里游泳,在河里游泳,在澡池子里游泳。他会给稚子做玩具船,回答各种无厘头问题。更多素昧平生的读者会认识这个父亲,喜欢这个父亲,怀念这个父亲。
死亡是父亲给儿子最后的礼物。这位每次许愿都是“家庭和睦”的父亲天然佛性,简单朴素。稚子长成,以为父亲将永远在厨房煮饭做鱼,像时间一样永恒,像广渠门外垂杨柳这块地方,春去秋来永远存在,“等我在中原逐完鹿,等国运已经不让我心怀天下了,我再来好好陪您,抽烟,蒸鱼,不知死之将至”。
作家是幸运的,可以用写作舒缓痛苦,可以让亲人在笔下复活,永生。他写下父亲蒸鱼出锅时的清香与蒸汽,父爱缭绕弥漫全书。天真稚子年近五十岁的上半生与父亲的命运交织,父辈的历史以及作者的年代风起云涌相互交融,影现诸多哲思禅意,懊悔歉疚,惊醒顿悟。父亲接近佛性的一生如一面明镜,照见虚无。作者停下“逐鹿中原”的马蹄,创下《鱼》(即《父亲认识所有的鱼》,下同)的文字大海,游泳其间洗涤物质心与征服欲,成为自己父亲认识的最珍奇之鱼:繁华未落,却净洗铅华回到书斋,依旧是大刀阔斧。
这是一曲多声部时间简史。作者的时间简史。父亲的时间简史。北京的时间简史。中国的时间简史。或是一部敲着木鱼诵就的长篇经文。令人动容。从1900年到2020年,两个甲子轮回。不同于《万物生长》时的惊艳,读《不二》时的震撼。这部关于亲情、父辈、生命、死亡的作品,因为父亲的角色使它有别于作者过去所有作品。这里头父亲是一座山,所有的树木都围着他起舞,每一片树叶都是悲伤的蝴蝶,每一句笑谈不过是避开灼热的痛楚。对父亲的回忆像林中秋千,在时间与清风中轻摇慢荡。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在父亲故去三年才写出一个短篇。“一只悲伤的鸟低声哀鸣,天性需要哀鸣,要诉说,要忏悔,要罪疚——不去想这声音是否动听,只在乎让逝者听见。这是写作的唯一动机。但又不得不自相矛盾地承认,总归是一个舞文弄墨的,多少希望有与众不同的低鸣形式。”同有丧父之痛,不知道冯唐写父亲是否有类似的困境——至少文本中看不出任何阻力,他知道放手让文字自由飞舞。
我在《鱼》中看到危机,也看到生机。依旧是蓬勃旺盛的语言生命,仿佛一眼地下泉,文采汩汩而出,写到快意处,天女散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出神入化,于是,才华蔓延溢出主题之外。小说叙事倾向于节制,戛然而止才有余音袅袅,因此,我认为这是一部非虚构作品,说句带语病的话:真诚得体无完肤。当然一部好作品称作虚构和非虚构都不影响其本质。题材、内容、记忆或想象,这些材料和空间的使用本不存在边界。写作本身也是自由无边际的,没有什么规定必需这样写不能那样写。写作有章法同时也无章法,无章法是打破章法违反章法建立在有章法之上,是从有到无,不是从无到无,从无到无是乱拳瞎打真无章法。
冯唐研究过各种写作手法,读过很多书,消化了便统统扔掉。用辽阔的历史线搭建宏伟的脚手架,构造一栋古今中外混合的冯氏建筑,雕梁画栋古青砖配琉璃瓦,笔蘸时间之墨,雕刻年轮天伦、生离死别,佛理禅思,且惊现批判社会现实与政治体制,着实出乎意料——作者坦言“到了孤峰顶上,再无上升之路,一切都涉及政治”——这个拓展仿佛早春新芽预示着新的季节。
几年前纽约出版社的编辑送我一个帆布袋,上面印着一个手拿香烟凝视镜头的女人。帆布袋背了很久后才知道她叫琼·迪迪安,得过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奖。她的非虚构《奇想之年》已成悼亡经典。记录作者在丈夫猝死、女儿病逝后的悲伤与痛苦,并展开对世界、社会,生命和死亡的深思。梁文道在开卷八分钟里说这本书文字“非常不考究,非常直接”,我感觉中文译版非常杰出,此书的魅力恰在于语言的讲究凝练,清峻节制,才华敛韧,她写自己的悲伤,同时写出了一个时代的情绪。
我不禁疑惑,这类题材到底是处理成虚构还是非虚构比较合适?让深爱的人变成小说人物,情感局限之下会不会影响对人物的艺术挖掘?从这一点来讲,是不是非虚构反倒会自然深远,更具感染力?读完《鱼》,脑海中这个父亲的形象生动真实清晰可触,也许作为小说人物少了立体感,但如果能和父亲永远生活在小说中,立不立体有什么重要?
我以为《鱼》是一部转型作品。一个作家的创作有没有必要转型?不好说。我就是想看冯唐五十岁后的写作转型,就像告别青春痘一样转向衣冠禽兽——这个词不是骂人的,词源本意是指明代官员的服饰,文官官服绣禽,武官官服绘兽,所绣禽兽按品级而定——我用在这里意比喻文学上的严肃正统,我想看作者五十岁以后的文章做得像华尔街精英和白宫政客那样道貌岸然——这个词最初也不是坏词,典出《维摩诘经》,原指学道的人容貌庄严肃穆。当然,文质与人格完美统一或分呈两极不存在孰优孰劣,这不过是一个读者的私心。因为,这个读者已经过了欣赏嬉皮的年纪,好比年轻时穿吊带衫配满是破洞的毛边牛仔裤,现小腰露肚脐怡然自乐,中年后努力要做的却是如何去藏膘掩肥。于是要衣冠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