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变成了一条狗

作者: 王大烨

父亲变成了一条狗0

1

父亲第一次失眠发生在三年前。那天正值傍晚,晚霞红得发烫,我与哥哥、小妹相约去看露天电影,邀父亲同去,但父亲蜷缩在沙发上,摇头笑着说自己太累。我们没有强求。看完电影回去时,我们顺路买了一些烤串,天边的晚霞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乌云阵阵。我们回屋时,父亲已进了卧室。我们缓缓打开白色塑料袋,此时,里屋突然传来父亲的嗓音:“回来了?电影咋样?”

“嗯,就那样。你还没睡?”

“睡不着,翻来覆去,头一次失眠。”“那你要不出来吃点?”小妹喊。空气里一阵沉默,末了,父亲讲:“不用了,你们吃吧。”

第二天早上,我们穿衣盥洗完毕,但直到八点都没有开饭。哥哥怒气冲冲地推开父亲卧室的门,床单整洁,一切如常,只是父亲不见了,唯剩一条黄狗趴在床上。

2

父亲变成了一条年老体衰的黄狗。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问。

“大概昨晚十点吧,起先是脚,然后是手,等到今天醒来,已经没有我了。”

“十点?那为什么我们回来喊你时,你不出来呢?”

“因为,”父亲说到这里,忽然垂下脑袋,将头蜷缩在毛茸茸的腹部,“因为我怕吓到你们。”

父亲怎么变成了这样?在村子里,他是公认的老实人,对待亲朋,他慷慨大方;对待邻里,他沉稳和善。别人占了他一分地、一笔钱,他都不会在意,总是一笑而过,秉持着“吃亏是福”的原则。在外,他常年在工地打工,做过小工、木工、电工、安全员,什么活儿他都干过,什么苦他都吃过。他的所有存款都用在了我们兄妹三人身上:家里翻修旧房的费用、大哥的彩礼钱、小妹的嫁妆,还有我数十年的学费,父亲对此毫无怨言。我们三个想要什么,他都尽力满足。他的人生却一路坎坷:五岁丧母,十八岁高考失利,三十多岁丧偶……六十岁出头,父亲明明到了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为什么忽然遭遇如此变故?

3

吃饭是多么简单的事,可是如今父亲根本无法做到。他没法正常趴在茶几上吃饭,要想吃饭,只得低头对着地上的铁碗。我们试图喂父亲,可他明确表达了拒绝,他说他不想倒退成一个婴儿,不想成为一个没用的人。

“我不能这样,我不能。”

父亲一遍遍地念叨着,强撑着躯干,吃力地对付着茶几上的碗筷。可是这一切都太难了,他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将碗筷拨弄在地上。终于有一天,哥哥没有忍住,把父亲抱下茶几,盛了一碗饭扔在地上。父亲呆立着,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睛浑浊而又闪烁着。

“你怎么这样对待爸爸!”

“再不吃饭他就得死!”哥哥冲着小妹怒吼,茶几被拍得咣当乱响。黄昏时,父亲终于低下了头颅,他咀嚼着菜和骨头,声音在喉咙里翻腾。

4

父亲变成黄狗后,我们从未走漏过风声,只是谎称父亲依旧在外打工。如今,这件事已经藏匿不住了。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是,消息传出后,村子里并没有多少人惊叹。

父亲的许多朋友知道后,只是用粗糙的手轻抚他的额头,笑着讲:“老伙计,没想到你还挺有能耐。”他们的表情淡然,仿佛早已预料到父亲会变成狗。

父亲终于走出了房门,做着他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趴在墙根,看人打牌,晒太阳。父亲逐渐变得开朗,我们却笑不出来:不止一个小孩对着父亲吹口哨,甚至有人丢骨头逗父亲。我们严厉呵斥,父亲委屈道:“我没有吃,一口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对着他们笑!”哥哥怒吼。父亲一愣:“难道我不该笑吗?一条狗不笑,就没人理会它,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自那以后,父亲再没有外出过,待在家中的他只剩下一项需求,就是每天需要有人陪他聊天。通常情况下,都是父亲讲,我们听。父亲会聊很多往事,聊之前如何养育我们,哥哥当时如何不听话,小妹又如何非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以及当年我在补习班时,他是如何每天走数十公里接送我。起初,我们还能认真倾听,可越往后,我们变得越不耐烦:永远是那么几句,永远那么唠叨。我宽慰他聊点别的,要有信心,说不定一觉醒来他就又变了回来。

“为什么要变回去呢?”父亲抬头问。

“因为你本来就是人啊。”

“有时我觉得,我本来就是一条狗。”

“狗和人不一样,爸爸。”

“有什么不一样?别看你们一个个都二三十岁了,可我依然觉得你们是孩子,总在担心你们吃饱了没,穿暖了没,总盼望你们能早日成家立业,可现在我变成了一条狗,什么忙也帮不上了。所以我觉得,成为人和成为狗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你们而活罢了。如果你们真的可怜我,就早点成家立业吧。”

5

哥哥决定提前结婚,但是在讨论以什么样的形式让父亲参加婚礼时,我们产生了分歧。我和小妹的想法是让父亲全程出席,但哥哥决定省去父亲的证婚讲话环节。

“为什么你要省去最重要的环节呢?”

“父亲这个样子根本没法讲话。”

“我看你纯粹就是看不起父亲!”我冲着哥哥大吼,小妹拦在中间,亲兄弟剑拔弩张。最终,哥哥妥协了,答应让父亲全程出席。临别时,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觉得在为爸爸好,我也觉得在为爸爸好,其实说白了,我们都只是在为自己好。”那一天,我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哥哥结婚那日,一切顺利,父亲却不见了。我们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父亲。可婚礼还得继续,当天傍晚,就在我们考虑要不要报警时,父亲突然回来了。我们拥上前,问他去了哪里。父亲笑了笑:“我一直在床底下啊。”我们找遍了所有光明的地方,唯独忘了床底。那床底,一个成年男性根本无法钻入,我们一直觉得父亲还是父亲,可这一切,其实再也回不来了。

6

在小妹的婚礼上,父亲照旧藏了起来,我们也默契地没有寻找。办完这两件大事,剩下的就只有我的婚事了。父亲的意见是缘分不能强求,可我们谁都知道,父亲的生命已经没有多少天了:他的眼睛浑浊到已经看不清东西;步履蹒跚,胸口的赘肉耷拉着,仿佛里面就只有两根肋骨在强撑。父亲终于接受了我们的喂食,也不再唠叨,只是在我们的怀里,静静地望着。

我接受了相亲,很快走完流程,决定不日结婚。做完这一切,我感到一阵踏实。当晚,我躺在床上,想到往后身边就会多一个人,心里又感到一阵茫然:也许三十多年前,父亲也遭遇了同样的状况,仓促的婚姻,仓促的后半生,一切在仓促中行进,又在仓促中老去。刹那间,我明白了哥哥那句话的含义:我和他其实一样,都是自私的,我们俩谁也没有学会奉献,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为父亲辩护是为了自己,早日结婚也是为了自己。

那一晚,我万分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父亲,我不愿让他当证婚人的想法。结婚前一天,我找到父亲,他趴在床上,眼睛望着院中的那堵墙。

“明天你就结婚了,孬儿。”父亲叫着我的小名。我点头,不知如何开口。

“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行。”

“还行就行,人生哪能一直很行呢?总会有遗憾的。其实三年前的那天我骗了你们,我并不是第一次失眠,自从你妈走后,几乎每天我都睡不着觉,可我不敢把这些事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你们徒增烦恼。”父亲继续说道,“但是今晚,我觉得我不会失眠了,我有预感,我会睡个好觉。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个好觉、几个好梦呢?”父亲说完,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个问句。

第二天,父亲没有醒来。那一晚,晚霞依旧璀璨。当婚纱被轻轻提起,当祝福的掌声传来,我有理由相信,一生友善的父亲,最终去了天堂。

(许 戈摘自《大家》2025年第1期,本刊节选,李小光图)